《海鸥骑士》:一个人向海深处飞远
沈从文的《八骏图》中说,这个世界,有人不了解海,不知爱海;也有人了解海,不敢爱海。孙频新作《海鸥骑士》是一个了解海亦敢爱海之人所写的海醉传奇,海鸥骑士上岸就会失水,于是以血液饲养大海,直至向大海最深处飞远。海人的前世与来生在“我”的寻找中渐渐浮现。
一
如果说读孙频早期的作品如冷水入喉,有了刺痛感才能感知温度,她近期的创作便如温水入血穿心,能让人在并不尖锐的故事中感知到美的失落与生还。《海鸥骑士》所写的海人故事,呈现了相似又不同的几个灵魂在面对大海时的长短句,有生之咏叹,亦有死之长喟,几个人构成了自足的精神世界。
“我”第一次发现父亲也许和想象中不一样,是在落日的指引下。父亲林海生在船上看过千百次的落日,小王子会为每二十四小时就有一千四百四十次落日的行星驻足,一个对大海无法解除渴念的人以海鸥骑士为归宿便成了顺理成章之事。他尝试过回到陆地上,但已经无法适应陆地上的平稳的人只能回归水中,远远望着陆地上的人。陆人对于海上落日,只能闭上双眼想象,即使旅居海上真的“看见”,本该被绚烂激活的心也仍旧沉寂,那么从陆向海的移动便还是虚拟,对海的皈依也并未真的生成。对于不能变成海鸥的人来说,海人与陆人之间的界限被相似的权力与秩序模糊了,同一性的癫痫只会惊退海水深处的诗灵。“在海上呆久了就会产生这样的错觉,地球是一只大大的玻璃球,里面一半装着海水,一半装着天空。如果把这只玻璃球倒过来,那里面的海就成了天,天则变成了海。”和保罗·策兰的“谁倒立着,谁就能看到脚下深渊般的天空”同趣。海与陆互相对立而存在,大海的诗不止关乎浪与礁,也关乎对比,路上的尘土在附近徘徊,畏惧着海水的浸没,只有远离地面的骑士才能听得到海的回音,并且在海中看到天空的倒影。从被大海的神祗选中以后,林海生就已经被预定了坟墓,一个人在万河之河的河畔,等待最后一夜的降临,那是船的变形纪念日,也是海鸥的生日。
“我”作为艺术系的“文明人”,一边抗拒着对艺术的承担,一边逃不掉无形之物的捕获。在寻找父亲的过去的岁月里,林信渐渐看见了父亲澄明的一生。英文中,I see,亦即I believe,所见即所信,在见陆地时如见前生,见父亲的画如破译密码,身处时间的海域之中渐渐相信了美对父亲的感召,完成了精神上向海人的渡化,到后来,他剪掉长发,尚未被燃烧但已经准备好和父亲一样向大海投诚,一样失去了重返土地的能力。美让人万念俱灰,也让人拥有永恒。林海生与林信,与他们信仰的妈祖林默同姓,林海生在林信身上延续重生,在大海摄人心魄的故事里相信幽灵和神迹,最终成为大海的信徒。
阿光的一生不断被否定和拒绝,在秩序分明的船上社会中,他永远得不到船长身份,但他爬到桅杆顶端时,“光头在星光下闪闪发光,好像戴着王冠的国王”。船上仍然有着陆地上的社会法则,强弱高低,结盟孤立,都是在用社会的胁迫来保护船员远离虚空。阿光是这个秩序之外的人,他本身就是行驶向虚空的船,秩序之内的人必须记住昨日的旅行痕迹,但船每一天都是新的,赤裸崭新地在流水中颠簸,所以将自己想象为一艘船的阿光永远有自由奔赴港口的惊喜。他将银紫荆视为生命,将大海视为唯一故乡,最后窃船远去,不问世事,他的“光”既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光,也是大海之中称王的恒星之光。阿光的窃船远走,与美国西雅图国际机场曾经发生的地勤偷飞机自杀的故事有着相似的精神结构。预备自尽的地勤在生命终结之前说,“我想要那条逆戟鲸的方位,就是那只宝宝死了,却不愿意离开它的那条,我想飞过去看看它。”阿光是林海生不必约定的继承者,他们搭上了殉于美的幽灵船,一前一后地向海深处远去。
对于阿福来说,海上行旅是谋生的方式,也是一种读写时间的方式。他像是林海生正常老去的一种可能,一个生着锈的阿光。而目送了林海生、阿福、阿光远去的船长是一个矛盾的所在,本身也许并非“可以创造些什么”的海人,却成全了海鸥的远去,一个压低了船上空气建立了秩序的人,同时也拥有着没有边际的内在天空。
他们都是有过飞行的海鸥,却未必能在同一个时空同频颉颃,陆地上从未飞翔的人甚至看不见海鸥骑士的身影。灵魂在不同世纪的人,被迫生活于同一时代,如不稳定的化学分子无法融合却还是可以同处于一个器皿。但仍然没有人可以在新时代的强噪音中听见彼此,也没有人可以在熄了灯便一无所有的暗陆看见另一个人。海被孤独读出千万种皱纹,而海鸥骑士舍弃了世界公民的身份,将孤独寄放到来生。海人的“人”之身份被动游离,失去人间羁绊的人,生时见山海,见星辰,见旧画,见一切所眷,飞远之后,才能见自己,并且在具象的海水中见到不可见,以无形之躯掠过万事万物并承认自己过往的缺席,看到生死交接处的世界本就是人失魂落魄才能把持住的存在。
二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云游》中聊到了野蛮人不旅行的原因。文明与可迁徙相连,对于臣民最有效的管理便是禁止流动,“这就是为什么暴君对游牧民族抱有根深蒂固的仇恨;为什么那些地狱的仆人要那样迫害波西米亚人和犹太人;为什么要强迫所有自由人定居下来;分配给我们的地址其实就是判给我们的徒刑。”画地为牢的陆地生活让人不会产生信仰这样注定致人飞行的危险物,人们抗拒这道“明亮的深渊”(卡夫卡语),害怕为虚构之物抵押上生命。
船长作为林海生的知己,道破了其自由就在信仰之中。林海生独自乘着筏子远去,是在飞向他自己的前生,也是在飞向上个世纪的海。没有河岸可靠,但处处可以停倚。山海曾经是用以思索自身的基本词汇,但这样的时代已然消逝。大地上的人平躺在暗藏失忆物质的尘土上,山河星辰也无法引起心灵的震荡和惊异。在一个有飞行而没有飞翔的世界中,只有信仰能成全他向大海深处的飞远,只有幽灵能看见幽灵。海洋是林海生的家与神庙,他借海上观星与家人团聚,为船放生,最后也在海中获得真正的自由。人必然囚于肉身束缚与宇宙时间,“自由”二字,其实也是几间空而窄的囚室,无论选择栖身陆地还是海洋,都还是在世俗秩序之内。自由不是掠过一切的欲望,而是弃绝杂念后的信仰,林海生背对着海岸,朝着寂静的深海飞远,那里有着域外之世,大海即时间,海鸥骑士也会在永恒的涓涓不息中翱翔,要去的地方未知,且无边界,那里便是自由的所在。对于林海生而言,对海的信仰让他有了勇气向海水深处飞远,不顾虑找不到回家的路,甚至永远不必回头。大海本身便是一个巨大的鲸腹,葬身其中的魂灵不必畏惧被其他鱼虾分食,于是海鸥骑士被吞没,也被保全。
死亡不是个体生命的精神禁飞区,对于海水深处的向往,为临终之人提供了某种摆渡。生者寄也,死者归也,对美的信仰,便是生命之舟的压舱石,在这样的意义上,生的终点,乃是诗性的起点,当必将到来的死亡企图攫获林海生,职位、权力、钱财这些大陆上的通行货币全部失效时,他就可以安心栽倒于对无用之物的热爱中了。在生死交界之处,向海深处走远的人会渐渐生出翅膀,与海相融,变成海的一部分,从而知晓大海的历史与未来。发现引力波的ligo工作室言:“把宇宙的奥秘告诉我,然后毁灭我。”选择自尽的人并非全无念想,正因尚有执迷,才想要探索海的奥秘之后再为之献身。
小说表面叙写着林信对父亲死因的追查,船长、阿光、阿福等人不断地让部分真相被揭示,然而到最后,所蓄势的杀戮原是误解,林海生离开的答案,林信早在读懂父亲对海的迷醉时便已触碰到了关键。《海鸥骑士》并不是探索死因的悬疑小说,只是一个骑士与海的深情故事,动人心魄之处,在于海鸥骑士生的乐趣竟与毁灭自身的乐趣一体双生。庄子云,一死一生,一偾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林海生以将死之身进入大海,便彻底地敞开了自己,他潜入大海深处,海水也会毫无阻碍地薄雾般进入他的体内,那是尚未诞生但终将氤氲的诗作。归入深海,是他的坠落也是他的重生,赋予海鸥骑士名字的,正是无用的热情与哀伤,也正是不容于陆地的溃败,让海人真正拥有自我。大海藏了太多陆地人所不知道的秘密,这些失落的秘密让他产生了浓烈的好奇,于是独自远去,在天外邂逅尘世之诗,并获得海中天堂的入场券。海醉让人付出生命的代价,又同时让人完成对时间的僭越,在沉入海水的瞬间瞥见过去和未来,并从此刻得到自由。海鸥骑士可以在海水深处漫游,在宇宙中获得永恒的代码,恒星是海鸥骑士在天上的分身,路过人间有艺术心魂的人时,便可凝视未死的同伴,甚至感召阿光这样的后继者。“自杀”的情节设置常常被视为烂俗小说的桥段,然而凝视了大海一生的林海生的病与死是一种宿命,阿光偷偷行驶银紫荆奔赴浪漫的死刑,同样是可以预见的命线。加缪说,我们四十岁时死于一颗在二十岁那年射进自己心里的子弹,对于海鸥骑士而言,死于对海的迷狂,是从渡化为海人开始就写好的唯一结局。
三
第三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主题文《成为同时代人》中直面疫情后的时代——这是我能拥有的最好和最坏的世界,“世界始终是我们最初和最后的爱。”阿甘本将同时代的人定义为“那些既不完美地与时代契合,也不调整自己以适应时代要求的人”“紧紧保持对自己时代的凝视以感知时代之光芒及其黑暗(更多地是黑暗而非光芒)的人”。正是通过这种断裂与时代错误,他们才比其他人更有能力去感知和把握他们自己的时代。
孙频便是这样一个蘸取当下的灰暗来写清澈的同时代的人。她凝视自己的时代时心生痛惋与疏离,但她的海边故事与山林故事,不是浪漫主义者的顾影自怜,更不是愤世嫉俗的易容化表达,《海鸥骑士》中父子之间的爱与懂得,阿光对陌生人死后归根的成全等,都泄露了孙频本质上仍是一个与悲悯签下终生契约的现实主义写作者,只是她仍旧赤诚地盼望着将现实荒原宣布为假,将诗意梦境翻转为真。
读她的小说,是听一颗放任自我冻伤的心在向天体之诗求医的祷告,它像流血的飞鸟在宇宙的胸膛里冲撞,那是一种喧嚣的寂静,让读者在自觉听见以后又还是自疑耳聋,因为她本无意哭泣,但山音海味的小说底下,每一页都摸得到稀释的眼泪。文字底下来自远方大海中的盐,是写作者与此生此世砥砺的痕迹,如果山无奇花,海无歌吟,便对现实世界进行扩容,她笔下的戴南行、阿梁、林海生等,都不只生活在唯一世界之中,甚至比起此时此刻,她笔下呈现得更多的是前世与来生——即使并未明写。今生今世的梦如果注定解体,那就以非现实的美来改变所处之境,从前世寻觅逍遥记忆,并盼望来生的复现。她的写作是一种出逃,然而这样一个孤独的逃亡者却带上了对美的热望,非但不逃离枯滞的生命,反而创造了生命,生产出让人觉得人世值得拜访的记忆,所以她不是现实世界的叛徒,只是一个中了山川幻梦的蛊毒无药可救的造梦者,但她的“毒质”小说却有药的疗效,读者合上册页仍能感觉到某种服毒者对天上人间的依依不舍,并在自己的心魄之中寻得她所虚构的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