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的密写点——南翔新作《红隼》的别样构型
《红隼》是南翔的短篇新作(见《人民文学》2023年03期“短篇小说”栏目头条)。这篇小说的核心,是“豌豆”(自闭症幼童)跟父母,和一个“红隼”家庭之间所发生的,人鸟共情的故事。
意外飞到豌豆家阳台上花盆中筑巢的红隼夫妇,在新居孵出了五只雏鸟,右翅受伤的红隼爸爸,却口衔虫子勤喂红隼宝宝。这个情节,和豌豆全家形成了隐性映照。豌豆妈妈对儿子倾尽了全部爱意,付出了所有精力,爸爸虽然也爱豌豆,但一个突发事件,却严重毁伤了他对未来生活的信心,且最后生出了逃避之意。爸爸不是《红隼》的承重梁,但却是一个具有心灵探查意义的特殊人物,是观察小说内质不可或缺的一个关键节点:他因儿子病情发展耗尽了耐性,并进而心生绝望,尤其是豌豆挪桌上的砚台,不小心滚落下来,把做父亲的砸成了“脚面骨三处粉碎性骨折”,爸爸于是从疏离到真正开始不愿面对。全部细节,决不复杂,但其中意涵,则如山中雾气,越聚越浓,到极难化开。全部叙述是纯净无比的人间况味,也是说不尽的尘世纷扰——它晓示着南翔小说,或启用了新的写作符码。
无须讳言,本文题目似乎隐含着突破原有理论阈值的某种撞线冲动,但它真正贴近本事的句意是,南翔的短篇小说,日益朝着新质方向挺进——其核心则是,三年疫情中,南翔几乎所有的文学书写,都有着明显的衍变。特别是他的短篇创作(尤其是《红隼》),显示了让我吃惊的别样构型——形成了短篇小说的密写点。
什么是短篇小说的密写点?这个借来的词汇,当然只能体现我个人的理解。
我所讲的,主要有三个意思:
一是与自然保持稳定性互动,引禽鸟(可以做替换代入,像契诃夫家书中,即笼而统之地名之为“长喙的精灵”,而南翔新作则实写为“红隼”)以探查角色态度,并看清人性表里。
二是小说的信息密集拢聚,是把过去大篇幅的、“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种信息浓稠度,整合到一个较小的语言单位当中,像《红隼》只有九千多字,却集中了天、地、人、事、情、思、觉、道等诸多元素。
三是小说潜藏的心意展露,更深广的主题埋设,更丰沃的文学语境采绘等,是从“自我与他人”的伦理建构,扩展至“作者与主人公”这类美学畛域,把小说的奥义微缩于一个最小(其实也最大)的节点——即“人学”思想、人本精神之上。
进至《红隼》内部,我们可以发现,整个小说构型,即是以人学视角观照小说世界,从而推动或兑现人文理想的预期更新和实境更新:将文学文本跟现实场景相区别又相交织,从对将完成和未完成两种人生学问的“穿求”,去表现人的“边界性”或“边缘性”,这是一个很隐秘,所以极易被忽略,而且十分鲜见的构型。南翔这个短篇,恰如列宾写给契诃夫的信里所说,“情节并不复杂”,却“最终竟能生发出如此巨大的人类思想”——我们无需给《红隼》贴上过于耀眼的标签,但当你读到如下密写点之际,你难道不会心有所动?作家的细节安排应该是大有深意的:红隼爸爸扎撒着翅膀仍然顽强出去觅食,甚至在红隼妈妈两次没有胃口时,“它就衔着虫子”在爱人面前“左右晃荡”,直到她一口啄食了,才像得胜班师的将军,“昂扬地在花盆边转圈子”。我想说,南翔绝不仅仅是在看红隼。
他也是在从人学的视角,看人的“边界性”,这是和南翔短篇密写点紧紧相连的全新的书写疆域。像家庭生活,具体到《红隼》,它抓住的是一家三口的日常,是夫妻带娃……但它又是和“红隼”夫妇加几只鸟宝宝之间的遭逢嵌顿,是人的生活,也是鸟的生活,“人”与“鸟”之间,由此出现了许多值得深味的、引人沉思的细节缠绕,像豌豆仔细观察红隼妈妈给鸟宝宝喂蚯蚓时,那现出的“一脸欢悦”,还有豌豆爸爸妈妈各自对儿子的照拂、感受(特别是豌豆爸爸脚背被儿子不小心砸了之后,出差逃避的选择与其心理影像),等等。人的“边界性”于焉浮现。这些内容实际又牵涉到“自我与他人”的伦理关系,也关乎作者寄兴和对角色的期许。
人的“边缘性”,则类似于情志、道德等等的具象与虚悬,在各种争拗中,这些掩抑于常态景象之下的非常态反应,逐渐成为带着哲学认知意味的心灵图式,就像作者的小说梗概所介绍的那样,它很丰富。展开一点说,它是脆薄的,又是坚韧的,既是芜杂的,又是干净的,它是枯涩的,又是温润的,既是微寒的,又是和暖的。总之,相关书写——这种边界或边缘性,又成为检测人的良知的试剂。
客家学者张祥云教授在他的专著《道理与功夫》的第一章里头,引述过熊十力先生在一次学术对话中向冯友兰先生所作质疑。熊先生质疑冯先生什么呢?质疑冯先生把“良知”讲成“假设”。熊先生的主张是“良知不是假设,是呈现。”张祥云教授对此的解释是,熊先生所坚持的是回归人文本性。就《红隼》这种“密写点”构型看,它无疑和熊先生这种回归(既是质疑也是阐述)具有趋同特征。
所有“边界性”也好,“边缘性”也罢,它们要么是将完成的,要么是未完成的(能看到头的,是将完成的,像豌豆妈妈穷尽办法治儿子;看不到头的,是未完成的,像豌豆爸爸妈妈今后的关系,像红隼会不会飞离这个家)。这都是南翔密写点的重要依托。《红隼》是一个写自闭症儿童的小说,多数作家,或许会把主要着力点,放在父母含辛茹苦、劳累却很难获得回报的催泪故事的讲述上头来。《红隼》当然也写了相关情节,但作家不是要反复冲击人的情感体认底线,而是把“简单故事”所蕴蓄的文学意义挖掘出来,使之具有王元化先生所述契诃夫作品那样的美学特征:“故事就这么简单,但是契诃夫把这些平凡的生活写得像抒情诗一样美丽……在这些场景中流露出来的淡淡哀愁是柔和的、含蓄的,是更富于人性和人道意蕴的。”
我没有想到南翔会写这样一个城市题材小说。它的许多元素都是远离城市的,却和城市巧妙地形成了互文。它事实上是一个非传统意义上的“小说”——或者说,它是评论家心目中的、更高层级意义上的“小说”,它不再是以纯粹的“故事”强度为结构考量,而是从多侧面、多视点、多维度观察“故事”,以新质拉升其价值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