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诗人卢山诗集《湖山的礼物》
假如非要从中国的知名城市中遴选一座诗歌之城,我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一票投给杭州。不仅因为这里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人间美景,有运河、西湖、苏堤、白堤、断桥残雪、灵隐寺、虎跑泉、苏小小墓的美丽传说,更因为这里孕育并诞生了数不胜数的杰出诗人和众多脍炙人口的优秀诗篇。我们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伟大的诗歌,让杭州有了汉唐风韵,更有了建安风骨。
相比于一众先贤,青年诗人卢山显然是后进和晚辈,但令人欣喜的是,这个来自北方的陌生闯入者,并没有迷失在这座城市的空濛烟雨和酒绿灯红里,他清醒地活在世俗的日常里,有挣扎,有伤怀,有悲悯,在一次次的对故乡和世代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的回望中,把彼地的每一寸湖山都当作生命的馈赠,为读者奉上了这本颇有分量的诗集。
在时光进入21世纪之后,当代诗歌中的乡土(或曰乡村)表达,一直为主流的诗歌批评所嫌弃,处于一种相当尴尬的地位,诗歌里的“乡”与“土”与现实中凋敝的乡村一样,成了被反复拿来奚落和指责的落伍者,但读过《湖山的礼物》,我发现至少在这本诗集里,卢山并没有因此退避三舍,而是仍执着地书写着自己心中挥之不去的乡愁。村庄、亲人、石梁河和故乡的更多风物一起,成了《湖山的礼物》的显眼标签和意象核心。我们看到,即便在节日的欢愉里,卢山所想的仍然是“当黄昏为宝石山披上一件袈裟/河流里就有人回到故乡/更多的漂到没有名字的地方/春天到来之前,我内心的猛兽尚未苏醒/如一场雪藏在山中。我们都要屏住呼吸/年关已至,母亲的一声呼唤/会在湖山之间引发一场雪崩”(《节日的意义》)。这无疑是以湖山为背景的情感的雪崩,它真实,锋利,又让人难以释怀。因为“石梁河是我故乡的河流。/黑夜降临,万物生长。亲人们/世代集聚在此,在河流里升起炊烟/红白喜事或者快乐或者忧伤/石梁河上溜走了月亮又迎来了太阳//和中国所有乡村的河流一样/她几百年来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阳光温暖大地 雨水丰沛人间/在这个国家庞大的版图上/她从未站起来说话/默默地保存着完整的悲悯和泪水“(《我的石梁河》)。对于更多的像卢山一样从“石梁河”走出的乡村之子们来说,那里不但至今生活着与他们血脉相连的亲人,有关乎他的童年和记忆。在这里,如果我们可以把“乡土”可否释义为故乡和土地,甚至进一步释义为出生地和童年,我们说人类作为一个生命个体来到世界上,记忆最刻骨的就是出生地和童年,他第一眼看到的世界,我们可称之为意识的“元世界”,“元世界”的形态、气息、速度、空间等被定格,如同“上帝说有光,就有光”,以后所有变化都需在“元”基础上去辨析和确定。换句话说,童年也是人类丈量世界的唯一尺度。从心理学上讲,一个人成长的过程就是同遗忘持续作斗争的过程。他需要用斗争去留住记忆,稳固“元世界”的认知秩序。所以,诗人对乡土的反复书写,与其说是诗歌的乡愁,毋宁说是身体的乡愁,是身体依恋童年的心理折射。但人向死而生,谁也不可能再回到童年,即便乘坐诗歌的御驾也回不去的。但因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记忆,诗人对乡土的书写又可以历久弥新。美国小说家托马斯•沃尔夫说,“认识故乡的办法是离开它,寻找故乡的办法是到自己的心中,自己的记忆中,自己精神中去寻找它,以及到一个异乡去寻找它。”这样的寻找却不能逆转,反而会加重诗写者的乡愁,这让卢山时时沉溺于这样的记忆:
人们推着夜色赶过来,伸长着脖子
围着拖拉机指指点点,摸一摸发动机
再蹭一下它的大屁股。孩子们爬上去
胡乱地挂挡,试图起飞这只铁质的甲壳虫
父亲的笑容像是夏天绽开的喇叭花
在夜色里湿漉漉的,混合着刺鼻的柴油味
母亲忙着用瓜子和花生招呼着乡亲
时不时深情款款地看着自己的男人
那一夜仿佛是父亲人生里最高光的时刻……
(《1995年的拖拉机》)
我注意到这个片段里交错使用的童年和成人视角,几乎是全家财富象征的新购的拖拉机,不但是有着崭新“大屁股”的“铁质的甲壳虫”,更带来了父亲的笑容,母亲对乡邻的热情招呼,这些少年记忆里的熟悉场景,却在诗人多年以后的回想里,成了父亲“人生里最高光的时刻”,这其中埋藏了父亲太多的晦暗时刻和百味杂陈的人生感慨。这样的书写无疑为卢山关于乡土的书写带来了沉重的气质和锋利的底色。
卢山还把更多关注的目光投向了世代是活在那儿的相邻。他这样写道:
出殡的时间到了!大雪到来之前
早前失联的儿孙们终于齐聚一堂
打开预备好的悲伤容器
磕头,小声地抽泣,在天亮之前
他们例行公事,做最后一回儿孙
晨光里,尖锐的喇叭声此起彼伏
昂着头颅穿越一片荒芜的玉米地
人们紧紧按住漏风的身体
高谈阔论春节后的打工计划
跟着队伍后面的,是一群纸糊的牛马
北风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它们的身上
这些畜生低着头瑟瑟发抖的样子
像极了她劳碌无言的一生
(——《她的一生》)
她终于拔掉了身体上的小蘑菇
站了起来,走出这间潮湿的屋子
去河滩边看一看
这一辈子侍弄的几亩地
当泥土覆盖她的呼吸的时候
安静或者绝望,都无从知晓
她用死来完成了生
她用死来完成了与儿女的和解
并对换了他们的几滴泪水
(——《晚年》)
两首诗所书写的是两位乡邻的死亡,但《她的一生》所着力呈现的并不是“她”的一生,而是其死后出殡的场景,以及在这一场境里各色人等的各异的表现和表演,他们不得不从“失联”到聚聚一堂,“例行公事地做最后一回儿孙”,他们的不在意、应付和装模作样。诗人紧紧抓住一瞬间的观察,通过丰富的细节,把他们的丑陋抓了现行,在与“北风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它们(纸糊的牛马)的身上/这些畜生低着头瑟瑟发抖的样子/像极了她劳碌无言的一生”的强烈对比里,完成了道德的声讨和批判。另一首《晚年》写一个老妇人自杀的死亡。在完整地述说完她的故事后,诗人直接站了出来说:“她用死来完成了生/她用死来完成了与儿女的和解/并对换了他们的几滴泪水”。这里有“和解”的嘲讽,更有无情的批判,我们甚至能看见诗人眼中不可抑止的燃烧的怒火。我想,这就是卢山心中当下的乡村现实,正因为还有更多的这些人辛苦挣扎在那里自生自灭在那里,才让每日沉浮于“依依杨柳风中,潋滟西湖水”的卢山如此牵肠挂肚,并在自己的诗歌里留下记录和见证。
由此我想,当下那些批评者的不屑所对应的,肯定不是卢山所写下的“乡土”,而是那些缺少写作者的“真诚”和乡村的真实,更缺少写作者对乡土在当代背景下的文化认识和思考的敷衍和苍白之作。也由此我坚持认为,一个从来没有离开故乡的人是没有“故乡”的。因为只有离开,你才能看清它的真实,才能明白它在世界的存在和位置。对于写作者而言,一方面“你身在哪里,哪里就是世界的中心(阿莫斯•奥兹)。”另一方面,你只有看清“故乡”的位置,才能找到自己的所在,在异乡安置下灵魂和一支笔,写出兼具独特性和普遍性的诗歌。
但归根结底,诗人的批判和追问终归要回到对自我和内心的拷问上来,这样的转变也曾清晰地呈现在谢莫斯·希尼和米沃什等人持续的诗歌写作中。卢山也这样写道:“赶在光明的十月,我回到北方的故乡/这些年我总是怀有复杂的情感/对于故乡——这个疲倦的老母亲/她总是催促我一次次踩着露水出发/又一次次召唤我披着月光回归/我的一生都会在这条路上往返吗?/从青葱少年到白发老者,夕阳和火车的呜鸣里/我带着怨恨和思念不断修改故乡的底色”(《最后的归属地》)。诗写至此,卢山径直站了出来,直书自我和内心更多的困惑、反思。是的,故乡作为一个真实而虚无的存在,它其实一直活在异乡,活在诗人的血液里。它总是反复地“催促”和“召唤”着远游的赤子,从青葱少年到白发老者概不例外。也恰恰是诗人带着爱的“怨恨”和“思念”,不断修改着他从现实从发的记忆和童年。直到他终有一天“脱掉皮鞋”,了却牵挂,把天使一样的自己沉入那一片生养了自己的土地。这是赤子的重负,也是诗人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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