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宾《交叉路口》
21世纪以来,一种基于日常经验的写作范式被诸多诗人共同分享,生活的细部膨胀为美学的发生器,长久的凝视让庸常之物升腾起诗意之光。世宾的新诗集《交叉路口》似乎也可以置放于这一诗学背景下来考察,墙、筷子、杯子、钉子、蚂蚁等微末事物编织为诗集的主体经络,压低的抒情声音默契地配合了日常的生活美学。然而,随着阅读的深入,世宾的观看诗学让这部诗集延展为一个独特的美学岛屿,它逸出了当下日常写作的惯性机制,带来了值得珍视的诗学生长点。
观看之道建立了人与物之间基本的审美关系,主体目光的投射下,万物不再静默如迷。如果说凝视与放大有助于诗人在日常事物上提炼诗意,那么,世宾显然对当下的凝视观看法持警惕乃至否定的姿态,他在新的诗集中孜孜不倦地追求一种自觉保持距离的远视法,“相对于清晰,眼前的沼泽/总有过多的执念/总有太多纠缠不休的情绪 只有拉远距离,眼睛/才能重新对焦/把枝枝蔓蔓从不成功的凝视/剪除——这才能呼应对等的真实/并使那失而复得的意志/在视网膜上得到准确的描述”(《远视》)这首诗可谓阐释世宾远视诗学的元诗,他要自觉拉远距离,剪除生活的枝蔓,寻求对本质的准确描述。这类追求远视的对焦方式让诗人保持了冷静的情感距离,剥离了执念与情绪的纠缠,以罗兰巴特式的零度姿态来观看事物。由此,“它”“它们”以及省略了形容词的光滑的名词,以中性的方式凸起为坚固的能指符号,压低的抒情带来了一种坚实的文本形态。
远视是为了破除细节的纠缠,寻找另一种清晰。世宾通过远视法主动消除了事物身上枝蔓横生的细节,而将之定型为某种本质的构成体,因此,你无法看到他笔下的“墙”抑或“杯子”所拥有的细节,却能发现事物内部的意义漩涡。
远视也意味着书写主体的部分退场,诗中的“它”和“它们”似乎从主体的裹挟下解放出来,拥有了自身的命运与声音。这种写法自然让人想起里尔克与蓬热。里尔克训练自我以原始的眼睛观看万物,主体与他者化为命运的共同分担者,他笔下的抒情主体与物之间有着命运的同构性,物的人格与诗人的人格水乳交融、难分彼此。而法国诗人蓬热的写作如卡尔维诺所言是人物置换的,“因为他想认同事物,仿佛一个人走出自身,去体验成为一件事物的感觉”。由此,蓬热不同于里尔克式的主客体交互交融,他要全面置换自我与他者,抛弃自身而成为物,从而采取事物的立场来进行言说。
世宾笔下的物亦拥有人格并创造了围绕自身旋转的命运空间,但它们的存在与里尔克、蓬热笔下的物有着迥然的差异,世宾并不如里尔克般构造主体与物的命运共同体,也不如蓬热般将自我消失于物之中,他始终保持远视的距离,携带审视的视角,上述所引的“密林”“筷子”始终处于诗人理性乃至批判性的观看之下,它们事实上成为某种意义的象征体,并在主体的层层揭示下暴露其本质的虚弱与不堪。在此,诗人不仅与客体相分离,而且定义其价值,理性的主体制造了人、物的边界,并在诗歌抵达意义的那一刻,迅速终止事物的自我繁衍。
诗人的远视法总将庸常事物置于陌生与惊奇之下,事物在寻求本质的目光下缓慢地打开谜语般的自身,意义层层绽放,然而,每一层意义的转折并不遵循物的表面逻辑,而源自诗人主体的哲思,因此,这些溢出日常思维的思考总让诗句发生不断的转折与断裂。诸如“它是基于一个错误的起点/无论向左,还是向右/它的愿望越大,它就越深陷入谬误的阴影”等格言式的沉吟,拉长了诗句的空隙、降低了词语的速度,概念与判断的介入则进一步削减了抒情的音域,生长出一种玄思与冥想的美学风格。在我看来,《交叉路口》就是这么一部可以让人更沉静、更深刻地进入日常事物的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