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穆·小七《解忧牧场札记》
读完新疆阿勒泰女作家阿瑟穆·小七新出版的散文集《解忧牧场札记》(下文简称《札记》),我感觉到心间有轮西部高原的太阳,温润而绵长,这是来自新疆阿尔泰山怀抱中哈萨克草原的暖阳。
如果把人比作一座凹凸毕现的山脉,那么小七的散文书写,则善于挖掘山之阴与山之阳两面的精神丰富性。小七的过人处,在于能用精细的生活细节来描写人,并从中深掘游牧民即将消逝的精神世界。作者在《札记》中用小说笔法写人物,其散文中的哈萨克牧民,一如作家红柯笔下的哈萨克,丰满有力、栩栩如生、入神有灵,让我们欣喜地看到:“依靠文学的叙述和洞察发现世界,在社会景象中、在哪怕最普通的一个人身上,让我们看到人性的真实状态,看到史诗般的宏伟壮阔。”(李敬泽《致理想读者》)
通读《札记》后我感到,作者对哈萨克牧人不同精神行为的描写,是本书精彩的亮点重点。现从三个方面简单谈一谈。
其一,写老人堪称拿手绝技。本书篇幅最长的一篇散文《热心过了头的库齐肯奶奶》,是篇不可多得的杰作。文章着力描写一位牧羊人的老遗孀库齐肯奶奶,她年过八旬、平凡慈祥,所作所为皆是点点滴滴的生活琐事。她关爱身边所能见到的一切,自然界的事、动植物的事、邻居家的事,处处为他人着想,“帮助别人已经成了她此生的目的。”从她与邻居娜乌拉夫妇的交往中可以看到老人的心灵,她关心这对年轻夫妇,告诉那位妻子内衣外衣不能同洗,告诉那位丈夫晚上光身睡觉易着凉等等,事无巨细。库奶奶“不停地说啊说啊,就像春季山脚下那条河流一样,泛滥成灾”,她心怀大爱,眼里不容沙子,“对任何人都充满爱和热情,对生活总是那么乐观。她脸上随时挂着的微笑,更像一盏灯似的散发光芒”。她聪明务实,心底无私,挚爱故土,如阿尔泰草原夜空一颗闪烁的长寿星,照耀苍茫人生。读毕全文,这位唠唠叨叨、善事连连的胖婆婆的形象于我眼前高大伟岸起来,变成一首哈萨克族母爱的真情颂歌。
另一篇散文《老皮匠努尔旦》用轻松的喜剧笔法,写老皮匠努尔旦与自家一匹老马的难舍难离。老人几近“愚昧”的样态与对老马的爱交织在一起,在令人心酸的同时也引人深思。老皮匠耳聋,对来自家取送活计者从不搭话(多是因为听不清来者的话),只管大声唠叨自己想说的,比如“不去儿子的城里”,“老马不可能去城里住楼房……我的马甚至比我的孩子重要”,“如果让我去城里,过所谓的好日子,我会很难受。我要卖掉所有的羊,还有卖掉我最宝贝的老马。我的老马,我永远不会卖掉它……”对努尔旦絮叨不休的描写,充满黑色幽默,颇具悲剧“喜唱”的艺术韵味。由此我想到契诃夫的名篇《苦恼》,想到那位冬夜与老马哭诉儿子死去的老车夫。而现在在我眼前上演的,竟是一曲哈萨克老者乡恋无期的绝唱。老人啊,恋土胜过恋金。
其二,于奇异的个性化中窥探人的精神和灵魂。《札记》中的文字,带着作家的体温、草原的芳香和哈萨克族人的心灵精神,徜徉在读者眼前,小七不刻意装饰的文字,仿佛克兰河于我耳畔流过的声音,真切、激越、悠远。
在多篇散文中,《暴躁的阔孜》一文显得格外奇异化,人物生动灵光。牧人的名字“阔孜”,哈萨克语原意为“羔羊”,其自有的“暴”脾气,让这只本该娇柔的羔羊变成了畸形与恶行的代言者,于是人们“叫他凶狠的羔羊或者干脆叫他恶狼”,“孩子们说他叼着半截摇摇欲坠的烟卷,嘴角和鼻子里喷出白烟。那张发怒的脸,像是那个被踩坏的足球一般,吱吱漏气”。他对妻子施暴,对孩子施暴,对“叼羊比赛”的合作伙伴施暴,人们都避免与他发生冲突。他被晒在一边时,只有平日尊敬他的邻居布喀仍呵护他,为他放弃比赛。当他仍改正无望,众人以他“皮毛成熟了”为由欲惩处他时,全篇无话的布喀突然冲天一喝:“恶狼!”老实人布喀,来了个性格的陡转升华,顷刻成为平民英雄,表现出变弱为强的硬气,代表着不怂恿恶、正必胜邪。这两个人物在作家笔下黑白分明、血肉丰满,其形象具有内在丰富性,远超读者想象。作者借助小说技巧,实现了散文审美意境的最大化。
其三,人物抒情点深藏言行中。苏联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曾写道:“作家要在他心灵中创造出这个自然界的‘第二世界’,创造出能够用思想充实我们,用艺术家所观察到的自然界的美来陶冶我们性情的第二世界,是必须目不旁骛,必须不间断地思索的。”(《金蔷薇》)小七写人物力求神形相似,极少强加主观抒情的旧笔法,笔下人物都依顺自然自由进出,而非刻意安排或强行制定人物走势,故而他们皆是自然孕育的精灵,神行无痕、惟妙惟肖、况味颇丰。
《修水管的托鲁斯先生》也是写特异小人物的“小说散文”。托鲁斯到牧人家修水管是外在“包装”,作者实质是挖掘其热爱生活的美善本质,写他借修水管之机,向户主传播他刚刚学到的生活知识,不管户主听不听他话痨般的“教”与“传”,他都说得酣畅淋漓,乐此不疲,甘做奉献。这即托鲁斯人生精神的一种外延:处于烟火人间,大千世界总需要你,这难道不是成功吗?从艺术上看,本文笔调放松、情绪散漫,“我”早就看穿托鲁斯的“现买现卖”,却并不拆穿和阻断,而是保持其诙谐形象的“一气到底”,形成通达丰盈的艺术效果。其乐观精神与人生之爱,为我们留下难得的生活启示。
《老努尔旦和玛依拉》写被生活惯坏了的老汉努尔旦,吃着老伴玛依拉为他做的肉汤面片,嘴里却在不停实施他的“两骂”,即先骂老婆后骂羊。《库齐肯奶奶和小黑狗》写哈萨克老妇人与一只流浪狗朝夕为伴,最后老狗病危,老妇人为其实行安乐死,生离死别,悱恻缠绵。《哈江医生》写乡医哈江“微笑总像一盏灯似的散发光芒”,医心之善之美,是哈萨克族牧人的精神缩影。
作家笔下的这群普通人物,都是生活中真实的存在,经过作者的发掘提炼、严格筛选、精细描述,活灵活现地立了起来。库齐肯奶奶、古丽娜妈妈、牧人扎特里拜、皮匠努尔旦、司机努尔兰、坏脾气的阔孜、铁匠布鲁尔等,他们身上体现着游牧民族的真实、勤劳、忠诚、博爱、执着、散漫、倔强等多种性格特征。
作家阿瑟穆·小七在描述这群游牧民的心灵世界时,用的是“外简而内丰”的艺术技巧,将真情隐匿于人物的言行中,把抒情点像种子那样埋于地下,却能让我们从中感受到那即将破土而出的生命热度和神奇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