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纪实文学的另一种样貌
黄亮斌寄来了他的生态文学新作《湘江向北》。
这是一部书写湘江生态环境保护的长篇报告文学。封面淡淡的,由灰蓝渐向灰白,却厚厚沉沉,30万字。
哗啦啦翻了一遍,每一页都趴着或疏或密的数据,每一章都夹着河流和工业的图片。封底文字说,这本用脚步丈量与图文记录湘江百年历史的书,是中国环保历程的母本。
我是沉重着读完的。沉重得喘不过气,但就是放不下。放不下密集而沉重的工业,放不下密集而沉重的污染,放不下密集而沉重的环保,也放不下密集而沉重的嬗变。河流记录文明的走向,但河流的沉重,我是知道的。
我就是要看看黄亮斌是怎样书写湘江的生态环境报告和工业演变纪实的。真就看到了中国生态文学作品的另一种生态环境保护纪实的样貌。之前我一直认为,中国生态文学不缺草原森林荒野题材的挥写,也不缺飞禽走兽鱼虫题材的雕琢,却稀缺生态环境保护主题和工业生态环保题材的创作。
就是说,我们许久面对一个现实的悖论:工业作为经济发展的主体,也是生态环保的主体,环境保护作为社会文明的主体,更是生态文明的主体,但我们的生态文学创作,却何以绝少书写环境保护的作品,更绝少书写工业环保的作品?据说,许多人认为环境保护题材枯燥,工业环保题材难啃,那些化学符号、行政措施、钢铁构架的世界与文学天然隔膜。
《湘江向北》是一个破题,是一个扭转。它是中国第一部书写生态环境保护攻坚、第一部书写水污染治理攻坚的长篇纪实。黄亮斌突然拿出这样一部生态环境纪实,不仅写生态环境保护,而且写工业生态环境保护,不仅写工业生态环境保护,而且写工业发展历史演变和走向,证明生态文明不仅是生态环保的归宿,而且生态文明也是工业文明的归宿,生态环境保护和工业经济发展是现代生态文明的磅礴两翼。
《湘江向北》第一次揭示了一个宏大主题:工业文明最终必然走向生态文明。这是一个富有创见的历史发掘和现实发现。就工业发展而言,仅仅以工业自身的逻辑运行,没有生态环境保护的撬动,工业文明是到不了现代生态文明的;而就环境保护而言,仅仅以环境保护的逻辑推进,没有工业文明的驱动,环境保护也到不了现代生态文明。可以说,工业发展和环境保护,是一对现代矛盾也是一种现代统一。这种矛盾的现代统一体,是人类社会走向现代生态文明的载体。
那么,写作这样一部纪实性的主题作品,不置身于生态环境文学的创作,是难以发掘和书写的。仅仅是环境保护领域的专家,不一定写得出来,因为可能缺乏文学的表达;仅仅是生态文学领域的作家,也不一定写得出来,因为可能缺乏环保的训练。这个意义上说,是环境保护功底和文学创作功底的融合,成就了《湘江向北》这部纪实性的生态环境文学作品。这也就是黄亮斌的意义。这个作家在环境保护领域深耕40年,他太熟悉生态环境保护,也太熟悉工业成长历程了。就像他说的,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上演生态环保的活剧。
作为生态文学作家,写工业环境保护,他没有将笔触囿限于工业环保一隅,而是在工业环保一隅向社会辐射,深挖社会意义上的生态破坏根源,即人的欲望是生态环境破坏的天然源头,人群竞欲是生态环境破坏的激流湍瀑,人类工业则是生态环境破坏的洪水猛兽。当人的欲望以工业的铁爪伸向自然生态的时候,首当其冲的,是人的生态链遭遇了破坏。在波澜壮阔的湘江生态故事里,这种人性的破坏是触目惊心的。那些破坏环境的矿产竞争者,不仅互殴互伤互害,而且竟至于买凶杀人;那些遭受污染的受害者,面对生态环境保护者的拯救,竟至于以利益要挟。人性异化到何无底线?
这样,作品触及生态破坏和环境污染的一个实质问题:一个病患的生态链是造成生态破坏的根源,一个健康的生态链是走向生态文明的根本。即如作品所言,政治生态的失衡导致自然生态的破坏。这也是我曾经说过的,自然生态决定一条河流,经济生态决定一条河流,社会生态决定一条河流,政治生态决定一条河流,文化生态决定一条河流,精神生态决定一条河流。因而,唯在自然生态、经济生态、社会生态、政治生态、文化生态、精神生态之间,建立一条健康的绿色生态链,才能实现人的和谐、自然的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谐。
作品里一位市长说:“治矿必先治乱,治乱必先治人。”因为经济利益,亲邻之间无人性地相残;因为经济利益,受害的人们人性变异;因为经济利益,人性被权力极端异化。因而,取缔土法方式,淘汰落后生产,治理污染企业,修复自然生态,一场沉重而艰难的生态环境保护持久战,在生态环保博弈、政治经济博弈、文化人性博弈的交战中,企业脱胎换骨,经济凤凰涅槃,人浴火重生。这一切的结果,就在于以治人治本治根的方式,实现人与自然生态的健康重塑。
作品为什么一入笔就切入工业,然后进入一个过程:“工业—污染—环保—工业”,进而滚动式螺旋推升?就是要拿密集的历史事实和现实事实表明,以生态优先遏制人们肆意攫取自然生态的贪欲,以绿色发展满足人的可持续也满足自然的可持续,以人与自然和谐实现人的和谐也实现自然的和谐,方造就一条工业文明走向生态文明的绿色道路。绿色道路是生态文明的天下大道,生态文明是绿色道路的自然归宿。
我以为,生态环境纪实如果局限于在生态环境保护层面书写,可能就是一种行业故事;拓展到工业发展历史层面书写,就进入一种社会故事;而深入到社会领域和人性层面书写,就伸展到文学故事里了。黄亮斌以真实的回忆、扎实的采访、翔实的资料、密实的数据、平实的记述,展示湘江两岸工业文明的演进历史,显出一个生态文学作家的独到眼光。
湘江是著名的,世纪伟人说,“湘江北去”“万山红遍”“漫江碧透”“鱼翔浅底”;湘江也是曲折的,生态作家写,“湘江向北”“由浊变清”“由清变浊”“碧水归来”。要不是伟人的诗词,我们不知道100年前的湘江什么样子;要不是黄亮斌的书写,我们不知道100年的湘江到底经历了什么。
一条曾经重金属污染的河流终于归来。《湘江向北》,书写湘江,又超越湘江。它揭示的是人类工业社会生态文明的现代走向。湘江是中国大地江河的缩影,湘江是中国乃至人类的样本。
一条河流告别凝重的工业背影、沉重的生态病象、深重的污染灾患,呈现银色的工业形象、绿色的城乡样貌、蓝色的河流风光,意味着,历史已经远去,未来正在崛起。
没有《湘江向北》,工业环保在环境文学就是一个空白;没有《湘江向北》,环境保护在生态文学也是一个空白。
《湘江向北》无疑是生态文学的另一独特样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