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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建理想小说的可能——对《江南》90后短篇小说小辑的一种理解和分析

发布时间:2022-08-01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关键词:90后

顷接《江南》杂志主编钟求是兄微信,说他们杂志即将在第四期编发80后、90后、00后三组青年作家的小辑,要求我针对其中90后六位作家的六个短篇小说发表一点浅见。这些年来,由于多次为钟求是兄大作写评,我们俩已经结下了很好的友谊。因此,既然钟求是兄有命,我便无论如何都不得推脱,只能勉力从之。于是便抓紧点滴时间,赶紧阅读这六位90后青年作家的小说作品。先后两次认真地读完作品之后,我脑海里首先浮现出的,就是对当下时代中国文坛很是流行的所谓代际划分现象的一点偏见。一方面,钟求是兄他们专门组织的这三组青年作家小辑,所依循的肯定是代际划分理论,但在另一方面,恕我直言,在阅读了这六个短篇小说之后,要想让我从中归纳总结出所谓90后作家在小说创作上的共同特点,却真的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情。导致这一点的原因,固然与我个人的提炼概括能力不足有关,但更重要的一点,恐怕却是因为这六个短篇小说文本在客观上并没有形成若干思想艺术的共性。又其实,我之所以总是会对当下时代文坛代际的说法颇有微词,乃主要因为这种特别强调共性的代际理论从根本上背离了文学创作那种个性化的原创性要求。既如此,尽管我还是会遵嘱把这六位作家放在一起加以谈论,但请注意,我实际上所谈论的却仍然是作为个体存在的每一位作家及其小说文本。

先来看杜梨那个从篇名上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很多年前那部《北京人在纽约》的《北京人在瓦伦》。借助于第一人称的叙事方式,作家在我们面前所展示出的,乃是一幅带有明显的彼此争斗倾轧或者说“窝里斗”特点的海外华人的打拼生存图景。“我”也即谭谭的表弟苏铁到西班牙的瓦伦去留学,没想到,由于被内心里的欲望所强力驱使的缘故,却在不经意间卷入到了海外华人帮派争斗的漩涡之中。一方面固然是由于西拉希望借助于苏铁的存在摆脱自己不喜欢的瓦伦金的控制,另一方面更是由于苏铁自身被金钱欲望所强力驱使,他竟然不仅伙同西拉一起,在港口截取瓦伦金的货,以倒卖的方式获利,而且还干脆就做过几次小蛇头。若非“我”曾经的男友徐伽协同谭谭一起共同周旋,苏铁这一次很可能就会彻底地在劫难逃。用瓦伦金那不怎么地道的普通话来说,就是:“苏铁我也不会碰,你告漱(告诉)他,则里丧学(这里上学)后立刻滚蛋,永远别再肥瓦楞(回瓦伦)。”从根本上说,这个小说的值得肯定处在于,通过稍嫌有点凌乱的第一人称叙事,在真切呈现生活在西班牙瓦伦的海外华人“窝里斗”(隐于其后的,更是一种应该进行深入反思的民族文化性格)生存图景的同时,也写出了曾经以学霸而著称的表弟苏铁的人性演变(或者说是堕落)轨迹。

然后,是厂刀那个聚焦成长过程中的少年隐秘心事的《在大巴离开之前》。小说的主人公,名叫小五,是一个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位于梅溪河边的小镇的普通青年。由于父母在外地打工的缘故,小五便和年迈的爷爷一起在小镇相依为命。小说的主体故事,是围绕小五和他所心仪的姜司而集中展开的。他自己虽然对学习毫无兴趣,很早就辍学回家,但小五却特别喜欢他们学校里成绩最好的姜司姑娘。正因为特别喜欢姜司,所以,在获知姜司即将离开小镇去外地打工的消息之后,为了能够和姜司保持联系,小五便不仅一门心思地想着要送给她一部手机,而且还约定好在她出发的当天专门用摩托车送她去街上乘坐大巴车。没想到,由于缺少定力,他在卡车司机的怂恿下,一时按捺不住,动手摆弄卡车,结果“车头被撞得凹了进去”,不仅把辛辛苦苦好不容易积攒下的一千二百块钱全都搭了进去,而且还被迫卖掉了自己心爱的摩托车。这样一来,小五不仅无法实现给姜司送手机的人生愿望,而且更不可能兑现用摩托车送姜司前往街上乘坐大巴车的承诺。正是在如此一种万般无奈的状况下,急于实现自己卑微人生愿望的小五,顿时陷入到了某种艰难的困境之中:“小五仿佛被圈禁了,成为了一头失去了目标的野猪,在这间建立在梅溪河边上的屋子里乱窜。”正是在成为一时丧失理智的“野猪”的情况下,小五不惜铤而走险,利用深夜在网吧上网的机会,去不管不顾地偷窃别人的钱财。结果,由于心慌意乱的缘故,不仅偷窃未果,他自己反而被失主送进了派出所。就这样,小五最终错失了实现卑微人生愿望的机会。在姜司满怀着对小五失信的怨恨,以及对外面世界的憧憬乘坐大巴车离开小镇的时候,沮丧、失落的小五却被关在了派出所的禁闭室里:“他的视线被局限在了小小的屋子里,但他却分明地看见镇上大巴车正缓缓向前推进。汽车的尾灯时不时亮起,发出猩红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神经。”细细想来,小五人生悲剧的质点,恐怕还是在于他理性的匮乏与眼界的不够开阔。

接下来,是王晨蕾同样以第一人称方式讲述域外故事的《曼哈顿的幽灵》。一看到曼哈顿这个地名,我们就知道,小说的故事肯定发生在堪称国际化大都市的美国纽约。作品主要讲述第一人称叙述者“我”——一个来自于中国的女留学生在曼哈顿和一个名叫约瑟夫的流浪汉之间的人际纠葛。“我”之所以会对约瑟夫表现出空前的善意,乃是受到美国女友艾米莉“日行一善”思想感召的结果。没想到,等艾米莉对此事有所了解之后,所表现出的却又是一种坚决反对的态度:“她听完一脸严肃,还提醒我应该对约瑟夫警惕一点儿,免得他有什么企图。”尽管如此,但“我”依然还是我行我素地和约瑟夫保持了逐渐深入的交往关系。一个中国女留学生和一个一文不名的美国流浪汉之间如此一种看上去极不可能的关系,甚至还一直持续到了“我”终于鼓起勇气向好友艾米莉坦承自己感觉有点儿爱上约瑟夫了的时候。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在了解到相关内情之后,艾米莉才非常严肃地提醒“我”,一定要保持足够的清醒:“我说过了,你应该清醒一点,谢莉,他是个流浪汉,他只想花你的钱。”很大程度上,正是在艾米莉提醒之后,“我”方才有意识地算了一笔账:“到家后,我真的列出了一张清单。据粗略统计,我已经在约瑟夫身上花掉了上千美元。这笔钱说大也不大,只是经过艾米莉的定义,它就显得怪异且不正当起来。”尽管自尊心很强的“我”从来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被美国骗子骗了钱的傻妞,但确凿无疑的事实似乎又的确如此。多少有点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就在“我”已经暗自下定决心断绝与约瑟夫之间如此一种看似不明不白的尴尬关系,不再用父母的辛苦钱来支撑自己“罗曼蒂克的幻想”之后不久,约瑟夫竟然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向“我”求助。按照他的说法,“我”需要资助他一笔钱,以让已经因他而怀孕的另一位流浪者米雪,到医院去把“它”解决掉。约瑟夫的再次出现,似乎的确可以被看作是艾米莉预言的又一次被验证。浅表来看,小说标题“曼哈顿的幽灵”的具体所指,确实应该是那位利用“我”善良的同情心理屡次“行骗”得逞的美国流浪汉约瑟夫。但从更深的层次来说,似乎却又并不仅仅如此。因此,当“我”再次面对曼哈顿的时候,才会是这样的一种情形:“约瑟夫、艾米莉、小瑜,每个人都像幽灵般毫无征兆地出现,又不留痕迹地消失了。而我也像个幽灵一样平静地离开了那里。我想我大概不会再回去。”这样看来,包括约瑟夫、艾米莉、小瑜以及“我”在内的所有那一段生活的当事人,也都在不期然间成为了“曼哈顿的幽灵”。或者也不妨说,“我”在曼哈顿度过的那一段生活本身,就带有突出的“幽灵”性质。

还有,就是路魆那个带有一定现代主义色彩的《静午的虎》。小说由两条不同的故事线索组构而成。一条是当下时代的母亲意外流产事件。依照第一人称叙述者“我”的说法:“我想告诉老太太,妈妈流产的事不是爸爸的错,是梦中的恶虎,叼走了我那个还没出生的妹妹。在我梦见老虎的夜晚,妈妈意外流产了。但没人信我。自那天起,我开始禁言。”而“我”年纪小小的,便会梦见老虎,乃因为身为野生动物园保育员的父亲的工作职责,就是照料白虎的缘故。但只有到小说临近结尾处,“我”不经意间旁听到父母的对话,方才搞明白事情的真相,却原来,母亲之所以会流产,主要是因为“我”在睡梦中无意间踢了妈妈一脚。但实际上,按照突然现身的乡绅的说法,潜藏在“我”看似无意一脚背后的,却是一种带有嫉妒色彩的“爱的占有欲”。残酷的事实充分证明,是“我”出于潜意识中的嫉妒心理才貌似“无意”地在睡梦中踢了妈妈一脚。另一条,则是乡绅对奶奶的不懈追求,以及爷爷当年葬身于虎口的死亡真相。根据奶奶的回忆,一方面是身为富家子弟的乡绅多少年来对她没有休止的执着追求,一直到她已经成为年迈之人,仍然不肯舍弃。另一方面,则是爷爷当年惨死于大猫也即老虎之口的真相。关键的问题是,爷爷不仅被老虎叼走,而且他的遗骸还被长期封锁在了一片长势茂盛的竹林里。我们之所以认定小说带有一定现代主义色彩,不仅因为乡绅的意外出现,而且更因为结尾处的解构色彩:“因为在这个故事里,从来就没有什么老虎,既没有梦中的恶虎,也没有徘徊在乡间的恶虎。”明明两条线索都与老虎紧密相关,结果却是“从来就没有什么老虎”。这样一来,老虎的有无,自然就成为一个笼罩于文本之上的悬疑因素。面对这一小说文本,一方面,我们固然承认路魆有自己对生活的某种独到理解,但在另一方面,缺憾处却在于,作家没有能够富有艺术说服力地在两条不同的故事线索之间建立并非不必要的内在有机关联。

相比较而言,六个短篇小说之中,更切合我个人审美观的可能是丁颜的《UFO要来》与蒋在的《外面天气怎么样》。先来看丁颜这篇看似与UFO也即飞碟有关的《UFO要来》。故事的起因,是“我”突然发现父亲又开始吸毒,内心备感郁闷的她,便等不到天亮,就一个人裹了件大棉衣爬上了楼顶。被路人发现后,“我”随口回答“在等UFO”。结果便因此而被误以为“精神分裂”送进了医院的精神科。作家由此而进一步牵扯出的,是若干人物的伤心往事。首先,是那位早在“我”十二岁时就已经因抑郁症而跳楼身亡的母亲。母亲解不开的心结之一,就是父亲在婚前曾经追求过刘医生也即刘思悯。母亲对这件陈年往事的死揪着不放,甚至让“我”都心生“一种不好的感情”。或许也不只是刘医生这一个心结,但一个不争的事实却是母亲郁郁寡欢数年之后的跳楼身亡。从根本上说,父亲的染上毒瘾,就是在那个时候:“父亲筋疲力尽,常常不回家。我不知道父亲是那时染上毒瘾的,还是母亲去世后。”吸毒需要一定的财力支撑,与此相匹配的,是父亲曾经的珠宝商身份:“父亲此前做过珠宝生意,母亲抑郁症跳楼,父亲始终认为是自己的大意造成的,日子很消沉,吸毒又使尊严凋谢成了一地碎片,就拿积蓄的利息出来很含糊地活着。”父母亲如此,“我”的情况自然也会特别糟糕。时不时地“平躺着想要撒手人寰”的“我”也即赵意心自己,其实也有着明显的抑郁症症候。以上三位之外,刘医生和韩培两位人物的情况也都不容乐观。韩培同样是一个抑郁症患者:“医生诊断是长期受到极大的精神折磨,又不倾吐,就压抑成了抑郁症。”至于那位离婚后一直未再婚的刘医生,则是一个家暴的承受者,曾经被前夫打得“肋骨断裂,脾脏受损”。正因为包括自己在内每一个人的生存尤其是精神境况都非常糟糕,所以“我”才会生出这样一种带有普遍性色彩的议论:“我想,或许在某种意义上人人都有病吧,都是病人,街上擦肩而过的一个看似正常的路人,或许是个毫不起眼的瘾君子,或许是个身患绝症的可怜人,或许是个狭隘富足的偏执狂,只是谁也不认识谁,匆匆忙忙完全看不出来而已。”怎么办呢?幸好还有一个看似无端的UFO可以等待。这样也就有了“我”和韩培结尾处上东山等UFO那个场景的出现。UFO虽然没有等到,但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供着药师佛菩萨的古刹:“忽然之间,我看到古刹里面灯火大亮,一道光华自门口泼出来,铺出半截昏黄的道路,远远望过去,古刹里面烛影飘摇晃荡,人影或叩或立或焚香……纷云缭绕的,不像人间。”一个旨在书写表现人间生存苦境的短篇小说,以一座供有药师佛菩萨的古刹作结,某种宗教或者说精神救赎的意味便因此而昭然若揭。

最后,是蒋在那个聚焦表现京漂一族艰难生存困境的《外面天气怎么样》。小说所集中聚焦的,分别是023、“我”以及那位和“我”合租的室友。首先是月光族的室友。室友“喝最好的水用最贵牙膏和洗发液”“给一家公司写电影剧本,白天睡觉晚上工作,收入高但不稳定”。日常的为人处事上,室友如同他养的那只猫一样“冷漠嚣张无理”。其次是“我”。“我”的生存困境,一方面固然在于京漂的不易,每月的收入交房租后便所剩无几,但在另一方面,却是和母亲关系的糟糕,来北京的第二年,准备再婚的母亲就告诉“我”,要“我”彻底放弃和她重归于好的可能。但更重要的人物,却是那位在一个名叫“雅典娜”的洗浴中心工作的023号按摩师。别的且不说,仅是大家一起挤在一个十六平米的小屋子里睡上下铺这一个细节,就足以证明023们日常生活境况的艰难。饶有趣味的一点是,每一次给“我”按摩的时候,023都会情不自禁地向“我”谈论一个听上去特别高冷,居然背着奢侈品的包包前来“雅典娜”上班的171。交流谈论的过程中,可以明显感觉到023对171有一种羡慕向往的感觉。但到了小说结尾处,等“我”时隔一年之后再度来到“雅典娜”的时候,却意外地从接待自己的王莹那里获知,根本就不存在171这样一个人。故事由此而意外反转,如果不存在171这个人,那么她便肯定只能是出自于023的主观臆想。问题在于,023为什么要臆想出一个生存状况明显与自己迥然有别的171的存在?在其中,或许有着023一种未来生活理想的真切寄寓?所有的这一切,作家都作为必要的艺术空白而把想象的权力最终留给了读者。如果我们把023的这种主观臆想与“外面天气怎么样”的小说标题联系在一起,那这个艺术处理上本就特别节制的短篇小说,就更是令人回味无穷了。

尽管说世界上可能不存在完全合乎标准的理想小说,但却也的确存在着比如《红楼梦》这样无限趋近于理想小说的作品。理想的小说到底该是什么模样?结合我自己很多年来的阅读经验,一个理想的小说文本,大约需要同时具备思想的深刻性、情感的真挚与丰富性、人物形象的别具深度、艺术的独创性、语言的精准到位这样几个方面的条件。当然,现实的小说文本更多时候恐怕也只能企及其中的或一方面。但无论如何,在每一个写作者的内心深处,其实都存在着一个理想小说的样态。从我对以上六位90后青年作家的六个短篇小说阅读感受来说,这些青年作家其实一直都以其各自不同的艺术姿态行走在如何以个性化的方式构建理想小说的道路上。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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