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批评家 | 刘波:批评的困惑与有限性
我的批评观
批评的困惑与有限性
刘波
十多年前,我从文学创作走进批评的世界,那时更多出于一些单纯的想法,甚至就因为某种阐释的诱惑和虚荣心。缺乏专业态度和精神自觉,仅凭一腔热情,就武断地去概括,去总结,去用半吊子理论分析作家作品,实际上是基于滥用话语权的盲目自信。而盲目所带来的后果,一度让我在简单粗暴的评判中变得更加狂妄。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这样居高临下地去解读作品,以为自己真理在握,事后我能隐隐感觉到,作品会反过来“嘲笑”我,笑我过于简单地处理了文学内在的丰富性和复杂性。那种二元对立的评判,非黑即白的言说,让批评变成了浅薄的陈词滥调,而不是“迷人的美”。当然,我并非刻意装深沉,但越深入到批评的内部,越会发现,那些未加思考的即兴表达,很快就陷入了可笑的偏见。那么,批评的准确性,如何去修炼,又如何获得验证?有时,暧昧性也可能成为批评的风格,毕竟,它属于文学的范畴。我的批评就在感性与理性、直觉与论证、美学与科学的纠结中,不断地朝向未知的领域探索。也许正是在这样一种矛盾和撕裂中,我意识到了批评的难度,以及它在什么样的意义上可以成立。很多批评家都会有自己的套路,且为套路准备了无数种辩解的理由。既然所有的套路都可能通往理想中的批评殿堂,是否必须要寻找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道?与其如此,还不如开辟一条属于自己的新路。可在努力前行的过程中发现,我离自己理想的批评始终有一段距离,当一路向其靠近时,那个目标也在不断地延伸。这到达不了目的地的困境,也让我逐渐明白:因自我认知的局限性,批评无法通往完美之境,它也存在有限性。
在时刻遭遇的困惑里,我必须得承认这一点,批评不能包治文学的百病,甚至都不能为创作指出一条明路。当所有的分析和阐释都变成了观念的自我辩护,批评的意义到底何在?它针对什么样的写作才会有效?在批判性思维主导中,我可否以包容心含纳创造的幽暗之美?在求疵的途中,我能否以寻美的心态重建自己的文学价值体系?
无数的问题纷至沓来,我渐生惭愧,同时也有了另一份清醒:既然批评不是万能的,它只能联于历史和现实的维度,通过对话与交流,如同乔治·斯坦纳所言,“使得感受力的地图更加开阔和复杂”。当然,认识到批评的有限性,并不是要为自己不及物的写作寻找借口,因为有时批评家的惰性和无能,恰恰就隐藏在批评的有限性之中。相对于作品、时代与更宽广的世界来说,在主体的内部,批评的有限性与阐释的创造性之间,似乎能构成一种张力,这种张力或许就是我们再度出发的契机。如何在文学创造与理性分析之间找到一个合适的度,又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因为我很难找到这个度的明晰性和边界所在,它的捉摸不定,让批评一直处于“未完成”状态。一篇文章总像感觉没有写完,也可能永远都写不完,但这不是放弃的理由。我将这种“未完成”当作拓展批评空间的机遇,因为没有足够的审美空间,也就难言批评的独立性和自由创新。
当我回过头来重审自己的批评道路,发现当初依靠激情作为动力源的作品阐释,只是读后感的变体。我也渴望将批评当作一种真正的文学创造,以避免成为职业后,会变得越来越刻板和僵化。面对优秀的作品,我们可从各个角度进入解读程序,这给批评带来的是一种挑战,挑战我们能够在多大程度上进行转化和二度创造。
这两年,我就是在这种困惑、考验、难度、信心与挑战交织的动力驱使下,不断地向批评的理想境界靠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坛》2017年第4期
批评家印象记
风中摆动的书包
——刘波印象
罗振亚
2014年5月底,湖北宜昌,首届屈原诗歌奖即将颁发。当接站的轿车傍晚时分在与会者下榻的宾馆前停稳,我走出车门的一瞬间,就看见了远处向这边焦急张望的刘波,他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了过来,看着他熟悉的身影,特别是个子不高的腰间在风中来回摆动的大书包,我的眼睛禁不住一热。
刘波是我到南开大学之后招收的第二届博士生。他生在湖北荆门乡间,却学在河北大学文学院,在那读完了本科和硕士,硕士阶段攻读的是文艺学专业,2006年就报考过一次南开,结果因为外语分数被残酷地挡在了门外。转年秋天,他入学后不久在一起聊天时,说起讨厌的外语差一点隔断师生间的缘分这件事,我俩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不知是为了励志苦读,还是要报“一箭之仇”,刘波读博的三年里,好像一直都穿着带英文字母的衣服,斜挎着带子长长的大书包,整天乐呵呵的,有着说不出的阳光和乐观。我知道他的歌唱得很好,大学时代即是十大校园歌手之一,同门聚会上,粤语《上海滩》风采卓然,令他的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大开眼界,更把欢乐的气氛推到了沸点。除此之外,他平素的爱好似乎不是很多,倒是爱买书和好读书,在同学间很有名气,什么专业的、非专业的、文学的、历史的、哲学的、心理的、文化的、创作类的、理论类的,只要喜欢的,囊中羞涩或是熬个通宵也在所不辞,以至于离校时搬运工对那些“砖头”都觉得头疼,运输费也花去了他这个“穷学生”大几千。这些书被他阅读、消化后,化成了《光明日报》《当代作家评论》《南方文坛》《当代文坛》《文艺争鸣》等报刊上一篇篇评论文章,和《“第三代”诗歌研究》《当代诗坛“刀锋”透视》《胡适与胡门弟子》等大部头的著作。毕业后,刘波去了湖北的三峡大学,虽然学校偏远了一点儿,但他硬是凭着那股“拼命三郎”似的劲头儿,使文章到处开花,先后获得了《诗选刊》2011 中国年度诗歌评论奖、第五届“后天”双年度批评奖、第五届《红岩》文学评论奖和第十五届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优秀成果奖等多种奖励,并且很快评上了副教授,引起了诗学界的广泛注意,2016年还被中国现代文学馆聘为客座研究员。年纪轻轻就取得了如此多的成绩,对许多人来说,也算有了值得骄傲的资本,可是刘波却不,每逢有人当面夸奖赞许时,他总是窘窘的,脸红红的,不断地摇头否认,谦逊低调得让人有点儿不落忍。
2016年夏天,我们两个同去常德参加诗歌方面的学术会议,中午自助餐时,刘波先是把我按在座位上等候,然后仔细而麻利地挑选饭菜,再一样样地快速端过来。与会的同行羡慕地说:“振亚,你的弟子太讲究学术伦理啦!”我说:“他从来如此,就连打电话我拨给他也不行,每一次都是他挂断后立即打过来。” 同行慢条斯理地说:“在这一点上,从来如此,便是对的。”的确,在做人方面刘波有时是过于讲究了,他总是那么善解人意,哪怕自己再苦再累,受了多大的委屈也仍然替他人着想。在从拉萨去纳木错湖的途中,刘波因为放心不下另一辆车上高原反应强烈的我,休息时竟忘了在西藏高原动作不能太大、太快的忌讳,一路小跑去照顾我,吃午饭时就虚脱了,直到吸了很多氧气之后,煞白的脸才慢慢有了点儿血色,我一直看着他。毕业那年,凭着他发表的多篇诗歌研究论文的实力,和勤奋、好思、诚信的品质,南方一所师范大学看好了他,通知他去参加面试,我们师生都十分高兴,还对他的学术前景做了许多畅想和设计。未料到当他乘坐的火车快到德州车站时,在那所大学供职的我的研究生同学忽然电话联系我,让我告诉刘波赶紧在前一站下车,原因是一位“德高望重” 的老先生想把自己的学生留在身边,仅有科研和人品实力的刘波只有被“顶替” 了。同学很不好意思,不断地道歉,我也极度不平、无奈、愧疚和愤怒,可是一身疲惫的刘波折回到学校后,竟反过来到办公室劝慰我,说:“老师,没事儿, 没事儿,我再接着找,肯定会找到理想的单位的,您放心。”他当时内心忍受了多少重压,豁达淡定的微笑背后又有多少酸辛啊。可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他博二的时候,我们夫妇俩和那一届的两个博士刘波、董秀丽在学校附近的“湘土情”饭店聚餐,实在的秀丽怕小瓶黄酒不够喝,就挑了一个最大坛儿的,酒加热后我们边聊边喝,不知不觉中酒全都下了肚。刘波醉了,一直笑呵呵地看着我们,手脚却不听使唤了,刚站起来就又要摔倒,一次又一次,我们几乎是相互搀扶着到了校门口。他不知怎么一下子站直了,冲到一辆出租车前,掏出四百块钱,卷成一卷儿递给司机,非常认真地说,“把我老师和师母送到阳光100,谢谢!”态度坚决,声音格外大。其实,那天晚上我也醉了,只是醉得很踏实,醉得很幸福。
实际上,刘波不光对我,对所有的师长他都是恭敬有加,因此诗歌界内外的朋友大都喜欢他。毕业以后,他虽然身居宜昌,却一直和老师、同学、同门之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每有喜悦之事必在第一时间与大家分享,遇到机会从不忘记帮助师弟师妹和国内一些正在崛起的年轻研究者,四川那边有一本《星星·诗歌理论》刊物请他做栏目主持,几年光景里他就邀约几十人撰稿,给他们提供了生长和锻炼的空间。回母校参加学术会议,始终像在读书时一样跑前跑后,顾不上吃饭,也要到机场、车站去迎候与会的专家学者。而一旦遇到有关学术命运和前途的大事儿,一定事先电话与我,认真商量,听取我的意见和建议,可是生活中的种种烦恼和棘手之事,却一律被他剪切掉了,他生怕因为那些细碎的“枝杈”影响了我的好心情。
从2003年在东北师范大学招收博士研究生起,中经哈尔滨师范大学,后来到南开大学,迄今我名下已经有二十几位博士、两个博士后,他们都品学兼优各有所长,不论哪个都值得我自豪,都是我精神财富的一部分。在为刘波的博士毕业论文《“第三代”诗歌研究》写的序中,我写道:“在我的研究生里,刘波是颇具才华的一位。他的敏锐,他的迅捷,他的洞察力,他的宽视野等,熟悉他的人无不称赞。而我最欣赏的,是他的踏实热情,他的勤奋乐观,他的方向感,他的责任心,他良善的灵魂和他开心的笑容,这些想起来就让人感到温暖。”后来我的好朋友、好兄弟霍俊明曾经用毛笔把这段话抄录下来,送给刘波。算起来,刘波一晃儿已从南开大学离开六年,并打开了自己广阔的学术天地, 如今他也三十有八了。这几年他的研究重心也逐渐从“第三代”诗、先锋诗潮,向当下诗歌、小说、散文领域多向突围,并都有不俗的建树。为此,我很高兴, 相信他会做得更出色,只有这样学术的“接力棒”才能顺畅地传递下去。他毕业以来,我们见过多次,每一次都感到他愈加成熟,同时也都觉得他那些骨子里的品性恐怕永远也不会改变了。
我一直以为,师生间的关系大体有两类,一类是纯粹的师生,一类是亲人式的师生。在十年的深入交往中,刘波早已成了我们的亲人,一切的酸甜苦乐,他和我们都在彼此牵挂与承担。写到这儿,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三年前他来天津家里看望我们的情景。他进屋后,满头大汗也顾不上擦,没说上几句话,就像往常一样,急三火四地从书包中开始往外掏宜昌特产……坐了不到一小时,许多话还没有聊完,就又匆匆去火车站,赶往岳父岳母家。当我站在十七楼的阳台上,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楼群的夹缝中,那个宽大的书包还在眼前不停地摆来摆去。
说起刘波,我们从相识到相知的一幕幕往事纷至沓来,心里感慨万千,头绪繁多,一时间难以厘清,无法说尽,索性打住。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坛》2017年第4期
(罗振亚,南开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