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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继东:深潜的青鱼

发布时间:2022-01-24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对编辑而言,小说其实有更简单的分法:越读越快的小说和越读越慢的小说。诸多小说,开篇后便会有一个“读完翻篇”的念头追着你,让你越读越快,直至一目十行。但另有一些小说,却会让你在审读过程中不知不觉地慢下来,随着那个念头的消失,你的身份也微妙地从任务在身的编辑变成了一个心无旁骛的读者,你深陷其间难以自拔,你沉浸其中忘乎所以,在一场注定为了告别的聚会中磨磨蹭蹭、流连忘返,仿佛因此曲终人散的结果便会无期限延宕——

  后一种机会总是少的,尤其是对那些严苛的编辑来说。但正是这一种“少”和对“少”的期待,支撑他们度过期复一期年复一年的由“多”铺设而成的漫漫苦役。

  毫无疑问,中篇小说《制琴师》就是让我越读越慢的小说。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一座叫“皋城”的闭塞小岛上,我们的主人公——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县乐器厂小木匠吴丙声,因为一位摩登的上海提琴厂退休老师傅的到来,人生轨迹开始发生奇妙的变化。夹带着扑面而来的那个时代特有的腥臊气息,一大群孤岛上的文艺青年随之粉墨登场:编织着文学梦的机电厂仓库保管员(“我”),一心想进文化馆的拉小提琴的邻居马小锋,被上海老头称作“小十三”的骚抖抖的乐器厂厂花冯丽莉,拍拍对方肩膀就能摆平黑道的“吹长笛的朋友”,模具车间那个迷恋外国电影配音的胖子……感谢黄立宇的生花妙笔,让我们得以重温那个活色生香、生机勃勃的启蒙时代,以及一代人“为艺术,为爱情”的痴迷。这种群体式的莫名的不满、躁动、愤懑、憧憬也许是转型时代特有的,但对美的追慕、对新生活的向往和对灵魂丰盈的求索却是人类千百年来亘古不变的主题。

  说实话,重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其实并不容易,因为时代的变迁对“文艺的时代”的呈现稍不留神就会流变为“时代的文艺腔”,从而带来文本阅读的“隔”。黄立宇很高妙地规避了这一风险。他的叙述策略是“压”着写,小说中处处可见“引而不发”和“间离”,实在躲不过的桥段,他会用一种近乎恶作剧式的戏谑和揶揄来实现反煽情。比如小说第五部分讲到大家去码头为上海老头送行,黄立宇写:来送的人很多,几乎是清一色的年轻人,熟悉的都有谁谁谁,重点写了冯丽莉对上海老头的拥抱。然后他又写了这样一段:

  上海轮船的身躯过于庞大,掉头非常困难,大家高高举起的手臂挥得都有点酸,但是上海轮船迟迟没有转身,这一幕有点奇怪,有点可笑。上海老头突然觉得没有意思了,收回了他一直在挥舞的手臂,头也不回地进他的船舱里去了。大家又不好意思离开,船还没有走嘛,过了会儿,马小锋说他听到了小提琴的声音,接着吴丙声也说听到了。我的耳朵一直不太灵光。这个时候冯丽莉动情地说了一句:伊是一个浪漫的人。

  记得读到这里时,我停下来,又重新折了回去。伤感的离别被他硬生生地搞成了一个滑稽的场面。但确实有嚼头,这个邪门的家伙。我之前说了,好的小说会让人越读越慢,然后让你的身份从编辑变为读者。现在看来,不仅如此。它还会让你从读者变为同行,所谓同行,就是另一个写小说的人。

  《制琴师》在《野草》刊发后得到不少关注,还进入了2021年收获文学榜,位列中篇榜第二名。一位80后评论家给我发微信:“《制琴师》写得真好。黄立宇是谁啊?”语气里有那种发现文学新人的由衷兴奋。

  我只能据实以告:黄立宇不是新人,他的年纪已经不小,写小说拿我们绍兴话来说简直要算是“老甲鱼,裙边拖地”了。二十世纪末,他的小说频频见于《收获》《花城》《钟山》《天涯》等刊物,代表作《一枪毙了你》曾在文坛广为流传。其人长年蛰居舟山岛,在一遍遍给朋友们讲他正在写的小说之余,还编着本文学内刊《海中洲》。在浙江文坛,如果封一个“东邪”的头衔给黄立宇,大概是没有多少作家会反对的。

  但是这事能怪谁呢,青鱼啊,老黄啊,你这老顽童潜水潜得也实在是太久了吧?

  更多的70后作家知道黄立宇,是因为“新小说论坛”。

  在众声喧哗的文学BBS时代,“新小说论坛”是一个低调而又不容忽略的样本。多年之后,当时的驻站作家、现在的浙江省作协主席艾伟在一篇访谈中写道:“网络确实很神奇,文学有自己独特的气味去聚集一帮人,我记得二○○几年的时候,作家黄立宇弄了个‘新小说论坛’,当时聚集了一大批文学青年。我当时和鬼子等人挂在论坛上当所谓的‘斑竹’。当年的这批文学青年后来都成了年轻一代当中最好的小说家,比如盛可以、曹寇、张楚、斯继东、杨怡芬、鬼金等等。”

  我自己大概是在2001年下半年闯入“新小说论坛”的,之后一直盘桓其间。论坛的创办者和实际操盘人便是黄立宇,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乐趣园”后期开始收费也一直是他不声不响地按年支付着域名费。那些当时已经成名的60后作家挂的是“驻站作家”的名头。“斑竹”(版主)开始是“青鱼”,也就是黄立宇;到后期署的是张楚、我、阿涌(颜海涌)、杨怡芬和悠晴等几个。说是版主,其实也没多少任务,有事没事上地头瞅瞅,及时清除杂草(删掉广告及跟文学无关的帖子),然后提提帖,特别好的小说置个顶什么的(现在尚记得这些,是因为很多年前我曾经不着调地在一个叫《肉》的小说里半真半假、虚虚实实地写过这一档子事)。除了驻站作家,更多来论坛的是当时尚籍籍无名的文学青年,以70后为主。有段时间几乎每天都有新面孔出现,拜码头的方式基本类同:先是试探性地跟几个别人的帖,然后再放上一两个自己的作品,坐等别人品头评足。“新小说论坛”之所以声名鹊起,靠的正是浓郁的讨论风气。因跟帖太多,同一个帖子经常会占去好几个页面,长得实在无法容忍时,就会有人另起一帖,然后该论争继续论争,该掐架接着掐架。后来,老黄又搞了一个聊天室,这下更热闹了,一到晚上聊天室常常人满为患。许多人登陆时会穿马甲,于是聊天前得先搞清谁是谁,有嫌烦的就退出来想以真名再登陆,结果却被系统告知客满,然后只能在门外恨得牙痒痒。其间,论坛还搞过几次个人作品研讨会,我记得被讨论的对象有艾伟、叶开、陈希我等。

  “新小说论坛”在网络文学江湖红火了几年后,渐趋没落并终至于无,自然有时代的原因,但也跟创办人黄立宇散淡的个性有关。“新小说论坛”本就是他闲抛闲掷、无心插柳的产物。作为一个小说家,按商略的说法,他只想做个“好作家”,无意于做“名作家”。其实此后的这二十年,他也一直在写,只是深潜着,对于小说他似乎有着信徒式的虔敬,时时被经典非难,然后总是左手看不上右手。我接手《野草》后向他约稿,他每次都会说,没子弹,电脑里一堆废墟。而这一次的《制琴师》简直就像一个意外事故。

  2017年《西湖》杂志曾经开设过 “在一起”的栏目,其中一期就是介绍“新小说论坛”。我和黄立宇、张楚应约各写了一篇回忆文章。为写那篇文章我曾经百度过“新小说论坛”,让人惊讶的是,网上居然连一鳞半爪的痕迹都没留下,真的如同“水消失于水中”。但是,记忆是抹不掉的。作为一个时代符号,“新小说论坛”附着着一群70后文学老青年扎堆狂欢的集体记忆。这些年,当我们以文学的名义在某张会议桌或酒桌旁坐下来,自然而然地就会聊到“新小说论坛”,谁谁谁当年怎么怎么样,谁谁谁如今又怎么怎么样,然后扳一扳手指,感叹都多少多少年了。

  “新小说论坛”就像我们的一个接头暗号,而这个暗号的编码人便是黄立宇。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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