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学丽
鹤蜚，本名孙学丽，女，生于大连，民进会员，研究生毕业，曾供职于政府机关16年。现为大连市作家协会秘书长，辽宁省作家协会理事。大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1986年6月在《海燕中短篇小说》月刊发表小说处女作《留下吧，茉莉香……》，同期刊发有关评论家的评论文章，自此开始走向文学创作之路。曾于1989年至1992年在辽宁文学院青年作家班学习。以小说创作为主，曾在《青年文学》《清明》《鸭绿江》《满族文学》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飞来的子弹》《理查德·佩帝的诊断》《最后一批难民令我黯然神伤》《曾经》《阳光下的怀古》《伤心皇城》《跳跃成长》《羞涩记忆》《大鸟》《塔吊》等近百万字。同时在《散文》《海燕都市美文》《诗刊》等发表大量的散文、诗歌作品。在《半岛晨报》副刊开设《豁达人生——鹤蜚专栏》。出版著作有散文集《光影绚烂的深处》《爱上巴西利亚》。
作品欣赏：
冬 雨
回忆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使时间的流逝变得甜美。——题记
一
秀芝忽然想着要带着丈夫姚远到登沙河镇上的红光照相馆去照相。照相是多么让人高兴的事啊，可对于丈夫来说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对秀芝也不是特别从容的事，毕竟她挺着个几个月的大肚子。秀芝托人带信儿给婆婆，让婆婆派人套一辆马车到旗杆底的家里。对于婆婆家人来说，儿子和媳妇两个人都不算是正常人，一个是挺着大肚子的孕妇，一个是几乎不能自理的病人，这种状况下哪还有心情去镇上照相？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是突发奇想。但是对于秀芝要做的事又都能理解，大家早就领教了秀芝的倔强和执拗，凡是秀芝要做的事，必然要做，必须要做，必定要做。于是婆婆派了车也派了帮手到秀芝家里。
要和病重的丈夫去照相，看上去似乎有些不近情理，但是对秀芝来说，这是她当前最重要的事情。从丈夫回家那天起，她就有了照相的想法，现在甚至后悔没有早一点去镇上。是啊，刚回来的时候就应当去，只是当时丈夫病的很重，面色灰黄，一脸倦容，看上去疲惫不堪，秀芝便暂时放下了照相的念头。立夏以后，丈夫的气色渐渐好起来，有时在院子里坐好久，有时还会在院子里走走。秀芝仿佛看到了希望，就又有了去镇上照相的想法，但只是想想而已，不会这么匆忙。就在早晨，当秀芝拉开窗帘时，见丈夫并没有起来，最近，丈夫会早早起来，倚坐在炕头，坐在那里看着她把窗帘拉开，看着她打开窗子，看着窗外院子里的槐树绿油油的叶子映入眼帘，闻着早晨清凉的气息，听着夏婵拉帮结伙般欢畅的鸣叫。但这个早晨，丈夫突然好像浑身没了力气，当秀芝准备扶丈夫起床的时候，丈夫却闭着眼睛，好久好久才睁开眼睛，眼睛里满是迷茫，仿佛不知身在何处，完全没有了气息一样。昨天晚上丈夫还讲故事给秀芝听呢。秀芝吓坏了，突然害怕哪天早晨丈夫真的悄无声息离开了，那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结婚的时候，因为日子定的匆忙，甚至有些措手不及，他们竟然没有照过一张相，结婚不久，姚远就离家回到了天津，而当秀芝每次想念丈夫的时候，有时竟然模糊。其实五年的时间里，丈夫回家没有几次，第一次是秀芝的小姑出嫁的时候，丈夫回家住了一周，还有一次是爷爷去世，丈夫回来奔丧。秀芝认识姚远的时候，姚远在外求学，他正放寒假，回家探亲顺便参加哥哥的婚礼。秀芝看来，好像只有喜丧这样的大事才能让丈夫回来，唯一一次看上去似乎没有缘由的就是这年的春节，好久不回家的姚远回家住了一个多月，后来，秀芝才知道，春节后姚远要远去日本留学，这次回来是为了告别，结果回天津没有多久，连去日本的船票还没来得及订，就发现得了严重的肝病，从天津回来了。
这次回来，似乎再也无法回去了。
二
虽然姚远没回来几次，但是几乎每次丈夫回来，秀芝都想和丈夫一起去照相。这个念头始终在她的脑子里盘旋着。一个人的时光里，有很多时候，她甚至想不起丈夫的模样，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这让她有时有些怨恨自己，自己不是那么深爱着丈夫吗，怎么会想不起来他的样子，这简直是可耻的行为。后来，秀芝有了一张丈夫小时候全家人的合影，但照片上的人多，丈夫那时候很小，坐在爸爸的膝上，照片上的人也很小，照片也很旧，看不真切。有一次，可能她的侄子写信给他了，不久，姚远给她寄来了一张照片，是张证明照，照片上的姚远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梳着分头，戴着眼镜，额头光亮，目光清澈，秀芝经常拿出来看，照片的边缘看得甚至有些磨损了，但她还是看，她就是看不够他，从心眼里喜欢他，欣赏他，崇拜他，不想知道他的过去将来，只喜欢他就行了。有了这张照片，秀芝觉得日子不那么寂寞甚至变得丰满起来，但让秀芝遗憾的是，那是姚远一个人的照片，照片上面没有她，家里的墙上没有一张他们俩个人的合影。如果两个人不能在一起照张相挂在墙上，那感觉就像自己没有真的嫁给他一样，幸福也不那么真切，会让秀芝的心里隐隐的不安。
新婚里有一天。姚远托着秀芝的脸看了好久，不明白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会喜欢自己。嫁给我真是可惜了，他说，你比天津小白楼街上的模特儿姑娘们不知道要漂亮多少倍。对呀，这么美的一张脸应当照张相，不然我想你了怎么办，丈夫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看上去还有些孩子气。秀芝当时不知道什么是模特儿，但知道自己在丈夫眼里比最漂亮的女人还漂亮，心里暖暖。而他们想到照相时，正是正月里，镇子上的照相馆关门。正月里谁还会想着挣钱，挣再多的钱不就是为了过好年，过好的日子吗？总之他们始终没有照成相，但她的心里多么渴望拥有一张和丈夫的合影啊，像红光照相馆橱窗里的那个漂亮的女子，红色旗袍下，一双红色的绣花鞋，那双脚胆怯而又羞涩的缩在绣花鞋里，两只脚挤靠着，衣襟里包裹着她水一样柔嫩的身子，她挽着新式的发髻，脸上涂着粉红色的胭脂，目光里含着微笑，依偎着男人的身边。虽然彩色照片颜色有些夸张，但掩饰不住女子一脸的羞涩和幸福。在秀芝看来，那个男人远没有丈夫姚远英俊，但这并不影响秀芝对那个年轻女子的羡慕，每次路过照相馆，秀芝都会对橱窗驻足好久。
秀芝和丈夫姚远之间有着秘密的约定，这约定让秀芝从容的应对所有的质疑和不解。像丈夫娶她前和她说过的那样，他会离家很久的，也许好多年不会回来，也不能天天照顾她，也不能给她太多的承诺，也不能给她想要的那种“幸福”……但是秀芝还是嫁给了姚远。那以后，时光过去了很久，姚远竟然真的一去好久都不回来。只是这一年的春节，姚远却一反常态的在家住了好久，那又是他们俩另一个秘密。姚远的回来是为了永远的告别。但姚远走后，秀芝发现自己怀孕了。秀芝正想让侄子写信告诉丈夫，没想到，才走了不久的丈夫突然回来了。
姚远病得很重。
三
虽然天天侍候病中的丈夫，尽管充满悲伤，能天天守着丈夫，有时也让秀芝感觉到辛酸的幸福。秀芝家里的柜子里叠放着各种绸缎，大多是请她绣花的。以往她的生活就是一个人天天对着那些绫罗绸缎，在那些绸缎上飞针走线，描龙绣凤，秀芝绣花时脸上似乎很平静，但她的内心却是一片五彩斑斓，眼前都是丈夫的影子，她把相思和回忆都一针一针的绣进了那些绸缎上，她的手像一只飞舞的彩蝶，闪烁在那缤纷的花丛中。她用绣花打发时间，编织着自己才会体会到的幸福。现在，终于等回了丈夫，可以天天陪伴在丈夫身边，秀芝却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就像绣在缎面上的那些龙凤花鸟山川河流等等，虚无的不真实。结婚五年，她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踏实过又从来没有这么悲伤这么难过。终于可以守着丈夫了，这个守又那么的短暂，幸福的光阴总是转瞬即逝。幸福是什么，为什么这样的短暂？也许只有这样她才能真正的拥有丈夫，也许自己根本无权享受这分幸福。但秀芝从不抱怨。这是她自己的选择。秀芝像是有预感似的，这份幸福来得有些不可思议，她知道，姚远这样英俊有文化见过世面在外面闯天下的男人，本来就不属于自己这样乡下女子，就像是偷拿了人家的东西，早晚会被发现的，早晚要还回去的一样。
显然，这一次回来，姚远没有了以往的意气风发，倒似乎一下脱去了孩子气成熟了，姚远的肚子一天天肿胀，肝病带来的浮肿越来越严重。可能想到将不久于人世，姚远满脸哀愁，目光无神，可能心里装满了悲凉吧，才不到三十岁……秀芝的婆婆本想让儿子到家里住，但是秀芝坚持由自己照顾丈夫，她知道丈夫得的是不治之症，还具有传染性。她不在乎，她只想自己拥有和丈夫的最后时光。天晴时，她扶着丈夫在院子里晒太阳。一会儿帮他搬椅子，一会儿给他倒水，一会儿给他煎药喂给他喝，一会儿又到院子里摘青菜，给他准备清淡的餐食，从早忙到晚，姚远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的和秀芝在一起，当他在小院子里看着她一个人在屋里屋外的忙乎，心里经常会涌现出感动和悲凉。秀芝是小脚，为了干活时方便，她把肥裤脚裹缠起来，这样就把整个小脚露了出来，她穿着自己绣的绣花鞋，他当年就是被她的巧手吸引了，简直有些荒唐，他甚至有些奇怪的感觉，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和她生活在一起。她是自己的老婆吗？奇怪自己怎么没有那种做丈夫的感觉？姚远想不明白，秀芝这样秀气又聪明伶俐的女子怎么会喜欢自己呢？有时他想，秀芝真是可怜，不曾见过外面的世界，也永远不会知道做丈夫的内心里在渴望什么样的生活，曾经过着怎样的生活，还有，未来，是啊，未来。
姚远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未来了。
姚远帮着秀芝把窗子全部打开，然后坐在那里，看秀芝在院子里忙碌，看她晒被子，看她摘豆角，陪着她在树荫下绣花。
有时看着看着就呆住了，姚远常常会开玩笑说，秀芝你真笨啊干吗嫁给我啊。有时会说，你的手真巧啊，娶了你真是福气啊。
可是有时目光会暗淡下去，眼睛里又多是绝望的目光。
为什么好日子都那么短？
秀芝从来没有这么细心的照料丈夫这么久，从来没有和丈夫说过那么多的话，秀芝跟丈夫讲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那时候丈夫的胸前有一枚校徽，秀芝说她当时就想摸一摸那个校徽，秀芝说她终于摸到了，还紧紧的攥在手里。
有一天，秀芝和侄子到山上去采黄芹给他煮水喝，听说新鲜的黄芹可以排毒。结果那天秀芝崴了脚，被侄子扶回来的，但只在炕上歇了一会儿，就下了地。秀芝先是摘弄，再清洗，再煮，终于，秀芝兴冲冲的端来了药，姚远早闻到空气中苦涩的味道，他知道没有用，也不想喝，但看到秀芝在灶间一瘸一拐转来转去的忙乎，看到秀芝眼睛里的期盼，姚远又不忍心，他硬着头皮喝下去，秀芝的脸上现出幸福的笑容，仿佛眼前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一个听话的孩子。那天晚上，因为心里难受，他装做很困的样子，早早的躺下了，却偷偷的打量着秀芝。秀芝侍候好姚远躺下后，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脱了鞋，脱掉袜子，袜子粘在脚上，脚上都是血渍，一定是采药时磨破了脚，秀芝把两只小脚放到热水盆里时，偷偷的吐了吐舌头，看样子痛疼不已，无声的叫着，姚远甚至听到了秀芝咬牙的声音，看她转过头来，他忙闭上眼睛。姚远不解，秀芝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他什么，这辈子要来还的？姚远开始心疼秀芝，开始站在她的角度去想，秀芝的幸福简单而真实。那天晚上，看到疲惫的已经睡着的秀芝，姚远爬起来，他心疼的把秀芝的一双小脚握在手里，继而轻轻的搂进怀里，那一刻他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哽咽不止。他不解，不相信自己怎么竟然会如此的心痛。秀芝，我们的缘分真的很浅，为什么这么浅，他哭着问自己。秀芝一动不动，任凭姚远握住自己的小脚，姚远并不知道，秀芝的泪水已经浸湿了枕巾。
四
在天津住院时，医生说姚远活不过这个夏天，本来他不想让家人知道，后来，抗不住了，他还是回来了。但是两个月、五个月、夏天也快过去了，甚至开始感觉到秋凉了，姚远竟然坚持下来了，活了下来，似乎这一切是一场骗局，而这骗局正一点点被日子暴露出来。似乎，他竟然奇迹般的好了，有一阵子，他面色红润，他能一口气喝下一大杯新鲜的牛奶再加上一大碗的小米粥……在秀芝的精心照料下，姚远的性情也好起来。姚远有一本书，压在枕头下面，刚回来的一段时间里，他经常一个人翻看那本书，在院子里休息的时候也带在身边，有时经常翻到某一页看好久，有时是一副失落的样子，有时又像是被书里的某一处深深的吸引，仿佛书里面有无穷的世界，大的永远看不完。秀芝隐约感觉丈夫是在看书里的什么东西而不是书本身，或许是一张女人的照片，或许是藏于其中的一封缠绵的情信。不过，秀芝仅仅是想想而已，秀芝从来不去翻动那本书。也不想知道照片里是谁，不想知道进驻丈夫眼里的那个人在哪里，在干什么（如果有的话），那是属于丈夫的秘密，也许。既然这是秘密，秀芝就应当一同保住这个秘密。丈夫来家了，来家了就属于她李秀芝。后来，姚远看书的时候渐渐少了，有时好些天都不会动一动那本书，有时，秀芝正摘着菜，一抬头，看到姚远正呆呆地看着她，他们相视一笑，像过了几十年的夫妻一样，静默无声，却装进了彼此的心里一样。有一段时间，他甚至只有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才能入睡，他说摸着她的肚子说好比摸到了儿子一样。
姚远对秀芝越来越温存，他告诉秀芝，他要好起来，要等着儿子出生，长大，然后叫他爸爸。
然而，早晨姚远的肚子又开始阵痛，一脸的汗珠，秀芝端过水来，姚远大把大把的吞着止痛药。
秀芝没有说去医院，却说，咱们去照相吧。
好啊，姚远忍着痛，不加思索的回答，去，去照一张全家福。
全家福？
是啊，你，我，我们的儿子，一起去照全家福。姚远看着秀芝，摸了摸秀芝的肚子，用力的点了点头。
五
秀芝住在旗杆底，在娘家不远处。旗杆底是小镇，婆家所在的登沙河是大镇，秀芝嫁给姚远后，在婆婆家住了两年，婆婆不想让这个倔强的儿媳妇在婆婆家看姑嫂们的脸色，就差人在秀芝娘家的小镇旗杆底给她盖了房子，房子有正房和东、西厢房十几间，还有一个大大的院子，院了里有一棵高大的槐树。平时陪着秀芝的是婆家跟过来的一个姑娘小菊，平时哥哥和娘家侄子会过来帮着做一些体力活，后来，侄子和小菊结了婚，侄子一家就和秀芝住在一起。秀芝仍然做着绣娘的活计，只是很少离开旗杆底到别人家，她只在家里绣。秀芝的巧手和绣工是远近闻名的，她永远也不用发愁没有活计，她家里炕上、柜子里到处都是等待描龙绣凤的绫罗绸缎，那些新嫁娘都喜欢秀芝的手艺，新婚的床上有了秀芝的鸳鸯龙凤彩蝶金鱼才是荣耀的事。秀芝与姚远的故事远近闻名，许多人就是冲着勇敢的秀芝慕名而来的。看过秀芝的人，都说秀芝的美丽和巧手绣出来的景色一样的好看。秀芝天天绣着活计，不觉得累，她一点点的绣着自己的幸福，也守着自己的幸福。
从旗杆底的家中到登沙河镇有五里地。
姚远被安顿在马车上，后背垫着厚厚的被子，他舒服的坐在马车上。秀芝的侄子赶着车，稳稳的往登沙河镇去。旗杆底虽然不及登沙河大，却比登沙河有名。旗杆底原本没有名字，早年这里隶属登沙河。路过旗杆底车站时，秀芝想起姚远给她讲过的旗杆底的故事。这里曾经出过一位越姓的大官。据说这位越大人在天津判错了案，错杀了人，不仅自己被贬为庶人，关进大牢，还殃及九族。原来做官的人家要升旗杆挂旗子，越大人出事后，越大人老家的旗杆自然要撤掉，旗子也要落下来，落到了旗杆的底部。好容易出了个大官却是这样的结果，为记住这个耻辱，警醒后人，当时的县官把越大人老家的地方从登沙河划分出来，取名旗杆底，意为旗子降到了旗杆子底部。
姚远十六岁时一个人离开家到天津上学。秀芝因为听过旗杆底的故事，就联想到那个越大人在天津的过往。天津是怎样的大城市？秀芝问过丈夫是不是因为越大人才考取天津的大学？也许是吧，姚远说道。姚远想对秀芝说，以后有机会要带秀芝到天津去玩。是啊，这么多年，自己怎么就从来没想到要带秀芝到天津去？但是姚远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姚远不敢提起这件事，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还是收藏在心里吧。
登沙河镇境内有一条宽阔的大河，河的东岸有一个龙王庙。登沙河虽然因河得名，但由于登沙河近海，周围多是打鱼为生的渔民，使得龙王庙的香火格外的旺。龙王庙的墙外面，依墙长了两棵高大的银杏树，方圆几百里都看得见。传说两棵银杏树是一对恋人化成的。远远看去，银杏树一高大一矮小，一壮实一丰盈，一清秀一妩媚，树的根部紧挨着，高大的树冠互相纠缠着，在风中拥抱着，分不清彼此，像是一对恋人。据传有一个年轻的后生出海打鱼，新娘子几乎天天到龙王庙为丈夫求平安，有一天，大风掀翻了船，后生没有回来，新娘就哭倒在龙王庙里。龙王爷不忍心，把后生救了上来，后生回来时新娘已经死去，后生也悲伤至死，从此，他俩化成一对银杏，在龙王庙里长相厮守。
远远看去龙王庙里烟雾弥漫，秀芝想起这天是 阴历六月十三，正是龙王爷的生日，怪不得大街上的人都一脸喜气，每年龙王爷生日时，当地人都要去拜龙王爷，求龙王爷保佑出海打鱼的人平安。姚远想起小时候和小伙伴们去龙王庙偷吃供果的情景，恍惚间却已经丢失了那么多的岁月。秀芝却在心里对着龙王庙的方向默念着祈祷着，她偷偷的到过龙王庙许多回，求龙王爷保佑丈夫早日好起来。
秀芝嫁给姚远时才刚刚十六岁，秀芝看看身边的姚远，不由的向他靠了靠，两个人挨的很近，姚远搂住秀芝，默默的把秀芝的一只手握在自己的大手里，秀芝的心怦怦的跳着。秀芝的手，柔软细腻。姚远闻到秀芝发头上一股松木的清香，那是秀芝盘发时用的松木胶的味道，姚远使劲嗅了嗅鼻子。姚远在想，我走了，她怎么办？第一次，他仔细的想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和秀芝结婚，难道不是自己也真的喜欢她吗？如果不喜欢，又怎么会和她结婚？
那年她才十六岁。
姚远好像他从来就没有结婚一样，其实他真的就想不起来秀芝。姚远总有忙不完的事，他心里装着远大的理想和主义，他在学校参加学生的聚会，他参加游行、罢课、请愿，天天四处奔波，总之他是个激进的学生，他脑子里装的是和秀芝完全不同的东西，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不是他突然得了重病，这时候他也许正在往国外的船上，抑或是已经走在了异国他乡的大街上，他追求的东西不是她这样旧式女子所能了懂的……
他们各自想着心事，马车到了登沙河的大桥上，姚远让马车停下来。刚刚下过雨，河水丰沛湍急，两岸树木繁茂葱郁，连野草也长得疯狂，望着开阔的大河，姚远突然感觉心情特别的清爽。多好的景色啊。
他们坐在马车上，四处是绿油油的田野。
六
那一年冬天，秀芝一个人到登沙河镇上有名的大户人家姚家去当绣娘，为姚家的大公子结婚的被品等一应备品绣花。本来，姚家结婚用的东西早早就备好了，谁知道临结婚前，新娘家派媒人打听，问是不是按惯例准备了龙凤呈祥的被面，用的脸盆、毛巾上面有没有龙凤之类的图案。如果有这样的铺的盖的用的要统统换掉，因为新娘小时候，曾经一条蛇钻进了裤管里，吓得大病一场，三天都没有醒过来，从此提起蛇就如要杀了她一样，与蛇相近的东西也不敢碰不敢看。本来男女双方已过完礼了，有一天晚上，新娘突然梦见新婚的被子上有条蛇在爬行，自己还被蛇咬了一口。新娘吓坏了，忙让人打听婆家是不是做了这样的物品。一打听，果然绣了龙凤的被面和枕头等用品。龙和蛇十分相近，万万不能用。姚家这才知道未来的媳妇怕蛇，还梦见被蛇咬了。就收起了绣好的东西，一切重新准备。
时间紧，眼看着结婚的日子都定了，再去订做怕是来不及，也不满意，就打听到了秀芝家，秀芝和娘本来正在家里给另一户要娶妻的人家做活，因为姚家活要的急，家里的活又丢不下，秀芝就应姚家人的要求，住在了姚家。秀芝到了姚家，天天对着一大堆的被面褥面、枕头窗帘等飞针走线，起早贪黑的为姚家大公子赶活儿。
秀芝非常的聪慧，不让描龙绣凤，那就绣鸳鸯戏水，绣彩蝶飞舞，绣牡丹花开的被面，绣孔雀开屏的褥面，绣金枝玉叶的枕头，还有松鹤延年的窗帘，锦绣河山的门帘，秀芝一双巧手想绣什么就绣什么，要多吉祥有多吉祥，一开始婆家怕秀芝的手艺不如她娘，怕秀芝绣不好，专门请来了画匠画了许多画，但是画送来一看，根本就没有秀芝绣出来的好看。秀芝绣出来的东西都是活灵活现，让人看着惊叹。
那段日子，秀芝一个人住在姚家，天天埋在那一片片锦绣中，一个人描绘着整个世界，丝线飞舞，五彩纷呈。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好像那日子是她秀芝自己的，秀芝用心在画在描在绣，用自己的心在穿针引线，把一个个憧憬都绣在了乾坤之中，绣在了遥想之中。
正是十六岁的花季，不知那时的秀芝天天怀着怎样的心情在为人作嫁衣，那是秀芝第一次离开父母，离开朝夕为伴的兄弟姐妹，一个人带着胆怯和陌生，也带着新鲜感只身住在了姚家，细心的将手中那些缜密的针脚随着丝线一点点幻化成蝴蝶、鸳鸯、仙鹤甚至是草原、蓝天、骏马等等，秀芝的想像力极其的丰富，手中的丝线成为她内心的表达，那里有她女孩子最美妙的遐想。
已临近年根了，用不了多久姚家的新娘就会被八抬大娇抬进来，她会是什么样的女子？她怎么会这样的有福气？秀芝常常会想。秀芝看到还有最后一块被面就要绣完了，她突然觉得有些累，她住在姚家西边的小院子里，她站起来，想一个人到院子里走走，来了一个多月了，她还从来没有认真的看看这个院子，从来没有在院子里走走，就要离开这里了，也许永远也不会再来了，这里属于那个漂亮的有福气的新娘子。秀芝想走出大门，却看到大门侧面有一个小边门，她从边门走进去，看到里面是一个大大的院落，三面建有高大的青色砖瓦的二层楼房，院子里有几棵高大的梧桐，秀芝看得愣神，突然间下起了大雨，突然下起的大雨把秀芝赶了回去……
她回到屋里，绣花鞋已经沾上了泥巴，她把鞋脱掉，放在了门口，一个人默默的上了炕。炕烧的很热，但秀芝的心却突然出奇的冷，她看了看叠的整整齐齐绣好的绸缎，想着即将拥有这一切的新娘子，第一次，她那么强烈的羡慕起这个新娘子，听说她和自己一样的大，盖上这样的被子，住在那样的楼房里会多有福气啊。她轻轻的打开最后一块被面，这是一块鹅黄色的锻面，要在上面绣什么呢……秀芝突然想哭，她的眼里竟然真的盈满了泪水……
这是谁的鞋子，这么漂亮，简直就像是艺术品。
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男子出现在门口，他蹲下身来，拿起秀芝那双漂亮的沾有泥巴的绣花鞋，仿佛看到了珍宝一样，认真的欣赏着，这是你的鞋子，这么小的鞋子你能穿上吗？他的目光烫着她了，像是他握住了她的脚而不是鞋子。秀芝脸一下子变得绯红，手上的针扎破了指头，那是她特意的，但是仍然不觉得痛。年轻男子冲着秀芝调皮的笑着，像阴郁了好久的天空突然亮了起来，秀芝的眼泪一下子冲出眼眶，四周一下子开阔起来。年轻男子是姚家的二公子姚远，当姚远的目光从绣花鞋上又转到了秀芝的脸上时，秀芝停下手来，脸更红了，她惊异而疑惑的看着这个年轻的男子，他高大，帅气，质朴，面庞清秀，白净，干净，这是张让她窒息的脸，不同于她看到的任何一张脸。秀芝被这张脸吸引住了……秀芝慌张的站起来，却没了力气，一下子倒下去，二公子忙跑过来一把抱住了秀芝……窗外的雨停了，太阳从窗户里冲进来，把秀芝的心都烤化了一般。
秀芝在姚远的怀里不知多久才从晕眩中醒过来。
一定是绣花累的。姚远对醒过来的秀芝说。
秀芝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的晕倒。
你的手真巧啊，能帮我绣一个手帕吗？
她点了点头，满面羞红。绣什么呢？她羞怯的问。
你等着。
姚远跑出去，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萱纸，上面画着兰花，旁边写了两个字：
你帮我绣上这两个字，幸福！
幸福？！秀芝重复着这两个字。这两个字重要吗？
当然重要。
幸福是什么？
幸福……幸福就是一种感觉，就是爱。
爱？秀芝的心狂跳不已。
爱就是有人会为你担心，会帮助你，会舍弃他自己而爱你，就像活着，活着就是幸福，而爱与幸福是并存的。
你知道吗？刚才你脸贴着被面的时候就是幸福，遇到自己喜欢的事和人高兴的时候也叫幸福。
姚远告诉秀芝，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来幸福，像你出来绣花挣钱是为了家人幸福，你来我家绣花是为了新娘子幸福，将来你也会幸福的。
秀芝的心突然痛起来，自己怎么会幸福呢？她想，我一个绣娘，我有幸福吗？
姚远像是在演讲。幸福就是当我们心中已经渐渐平息狂热的激情，能有一个人看着你慢慢变老，幸福是两个人惺惺相惜，相儒以沫，幸福是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幸福就是两个人彼此永远在对方的心里……
我们年轻人就是要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姚远认真的说。
七
秀芝按照姚远的吩咐，绣了带有兰花和幸福两个字的手帕，只是那两个安被秀芝分开来，绣在了两个手帕上。她把带“福”字的手帕送给了姚远，另一个带“幸”字的手帕留给了自己。
不要以为秀芝从此就与绣娘结下了缘源，事实上，当姚家的大公子洞房花烛的时候，当那个美丽的新娘子盖着秀芝亲手绣的被子时，秀芝早已回到了家。
秀芝病了，得了大病，并且一病不起。
秀芝从姚远家回来后就病倒了，她已经有好几天不吃不喝，像红楼梦里的黛玉小姐一样病怏怏的躺在炕上，家里人愁得什么似的，到处找人也看不出毛病。有一天，娘在秀芝的怀里发现了一块手帕，绣着兰花，还绣着一个 “幸”字，这应当是一对手帕，另一个手帕可能绣着“福”字。眼见着女儿一天天瘦下去，娘心痛不已，莫不是？有一天，娘终于像想起了什么，贴在秀芝的耳边，悄悄地说，秀芝，好闺女，你不能这样的折磨娘，你想要什么告诉娘，想要的东西娘一定会给弄来。
秀芝摇了摇头，秀芝知道她要的东西娘弄不来。
娘一定会给你弄来，你告诉娘吧。
秀芝只有十六岁，但是十六岁的秀芝却说出了让所有人不敢相信的话，她紧紧攥着那个写着“幸”的手帕。秀芝说，娘，我想要幸福！接着秀芝说出来的话把娘和家里人吓坏了，她竟然看上了大户人家姚家的二公子姚远，那个从天津放假回来参加哥哥婚礼的大学生姚远。
好在不是大公子。但家里人更为难了。那二公子人家是大学生，是有文化的新派人物，就算你秀芝心灵手巧，就算秀芝聪慧过人，就算秀芝年轻貌美，但是以你秀芝的家世，以你秀芝读的那点书，以你从小到大的那个天地，你秀芝的一切一切怎能与人家的二公子相配，怎么会有这样不着边的想法啊？正因为如此，秀芝才会绝望，才不吃不喝，秀芝不想活了，秀芝的心里已经没有别人，秀芝的世界一下子让二公子姚远给填满了。如果一生中不能嫁给这样的男子，不能得到二公子所说的那种幸福，那么活着是没有意义的。
于是，秀芝打定主意要饿死自己。
那么好的人家怎么会没有订下好人家的姑娘呢？
秀芝的眼睛里全是酸楚与绝望。
也许人家早就成亲了，或者订亲了，要是人家订了亲你也要嫁是不是……
秀芝的眼睛里更深的酸楚，如果可以她真的不在意。她只要二公子所说的那种幸福。
从来没有人发现柔弱的秀芝会有这么倔强的性子，为了那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富家公子送命断魂，没有办法了，眼看着女儿如开过的花儿一样一点点的要枯萎了。
娘请了媒人带着厚礼去和姚家提亲，结果是注定没有结果的。
秀芝照例迷糊着，只想一死了之，等待着解脱。
眼看秀芝真的不行了，媒人再次来到姚家，只求姚家二公子姚远能亲自去一下，去看一眼为了他而断食的那个姑娘，见她最后一面，尽一点道义，你不是新派青年吗，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姚远无奈的去看望秀芝，秀芝睁开眼看着姚远，这一看让秀芝更加绝望，是啊，姚远是多么的英俊啊，那清秀的面庞简直要了秀芝的命。这样一张充满朝气的脸怎么会看上一个包裹着小脚的女人？秀芝看到高大的二公子姚远站在炕沿边，那目光透着不解和可怜。姚远不知道他对幸福的解释会害了这个年轻的姑娘，当秀芝把幸福两个字绣在两个手帕上时，并且只送给他一个带福字的手帕，另一个留给自己，姚远就隐隐的有些不安。他认真的端详着秀芝，见到秀芝之前他并不知道在自己的家里，一个躲在屋里绣花的女孩因为自己的一次意外闯入，而一点点偷偷的把他变成了自己的男人。姚远怀里揣着不解也揣着冷漠，他竟然有些痛恨自己，自己一时兴起的胡言乱语竟然让眼前这个执着的女孩那么痴迷。是啊，看上去秀芝真是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女孩，做着不着边际的相思梦，而且不在乎把自己埋葬。
家人悄悄退了出去，屋里只留下姚远和躺在炕上已经不成样子的秀芝。
我已经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姚远狠了狠心，我知道你喜欢我，但是我心里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
秀芝闭上了眼睛。
你以后也会和自己喜欢的人结婚的，也会找到自己的幸福的。
让我死吧。秀芝眼里是绝望的表情。
……
可是我不可能给你带来幸福。
秀芝睁开眼睛，痴情的看着姚远。
我将来要在外面工作，以后还要走更远的路。也不会带你走。
我想幸福。只有你能给我幸福。
我以后也不打算回来了。
秀芝的眼泪流了下来。有些绝望。但她却点了点头，冲着姚远用力的点着头。
即使我和别人结婚了你也不在乎吗
我不在意。秀芝摇着头，声犹游丝，死过去一样。
我还要继续上学，做许多你不懂的事。我也不能经常回来，我在外面有事业。也许永远不回来……
我真的不在意……
姚远弯下身子，抱起秀芝。秀芝绝望的看着他……
我这辈子只想嫁给你
你真是倔强的姑娘。
秀芝脸上满是泪水。这辈子我只嫁给你……你不要我，我也不会嫁给别人，我只想要你给我的幸福……
姚远抱紧秀芝，紧紧的把她抱在怀里，轻轻的亲吻着秀芝，秀芝早已泪流满面……
让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姚远竟然答应了这门亲事。
秀芝的病神奇的好了，腊月二十八，鞭炮声中，秀芝出嫁了。她终于如愿的在她如花的年龄里嫁给了英俊的姚家二公子姚远。正月十五刚过，姚远接到了一份电报，离开了家。
姚远走后，秀芝一个人重新开始绣花，绣带花边的枕头，绣红色的小孩的肚蔸蔸，绣惊艳的绣花鞋，绣奔跑的小马驹，秀芝给别人绣，也给自己绣，她的绣活儿总也做不完，那些带来幸福的锦缎铺满了她的生活，占据着她的生活，而姚远则占据着她的内心。
姚远对父母说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人就这样完了而见死不救。姚远与秀芝匆匆结了婚，而后姚远又匆匆离开了家。有一段时间，姚远自己欺骗自己没有成婚。后来。姚远三年两年才回来一次。再后来，姚远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有过家了。但是秀芝不在乎，秀芝只身一人在姚家生活着，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不在乎曾经的行为，秀芝坚信姚远是喜欢自己的，秀芝想，既然二公子肯娶我那一定是喜欢了才娶的，就像自己不喜欢不爱怎么会去嫁呢。
自从秀芝嫁给姚远，在方圆百里出了名，很多人知道她，都想看看这个倔强的姑娘长得啥样，于是找她绣花的人格外的多。结婚后，秀芝从来不去打听丈夫姚远的事，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姚远是否在家之外还有旧爱新欢，秀芝想既然答应了丈夫的事，既然是自己心甘情愿，就不能有任何怨言，任何时候都不能有，一辈子都不能有。秀芝总是安心的守着妇道，对着眼前的绫罗绸缎飞针走线，描着自己的锦绣世界。
八
终于，全家福照片取回来了，照片上似乎看不出姚远脸上的倦容。秀芝也毫不掩饰的挺着大肚子，幸福地依偎在姚远的胸前，他们共同目视前方，甜蜜的笑着。相片还被照相馆放大摆在橱窗里。
姚远欢喜的不得了，拿着相片反复看，相片都磨坏了边角，像当年秀芝看他的照片那样，痴痴的看，看不够的看，看了又看。
秀芝边照料着丈夫，边盼望着肚子里的儿子快点出生，想让儿子早早的来到世上，看看英俊的给他妈妈幸福的爸爸，但是姚远还是在秀芝怀孕8个月的时候走了。
那是在照完全家福不久，姚远病逝了。
可能是特意折磨人吧，秀芝竟然足足怀胎十一个月，令人费解。秀芝终于生下了儿子。已是冬天，生下儿子那天，天竟然突然下起了好大好大的雨，毕竟是冬天了，冬雨总不及春雨那般滋润，也不及夏天的雨那样欢畅，那样随性，那样的荡涤心灵，更不及秋雨那样的豪迈、奔放、淋漓尽致……但是冬雨又是那样的珍贵，那样的不合时宜，那样的惹人怜爱……秀芝的婆婆从接生婆手里接过孙子，看着湿淋淋大哭不止的胖小子，就说，这孩子就叫冬雨吧。
冬雨是我的爸爸。
那一年，爷爷姚远只有二十七岁，但是爷爷却走了，这个让奶奶梦想成真的男人，从此扔下了奶奶秀芝和他并未谋面的儿子，一个人默默的走了。奶奶是小脚，小的似乎碰一下她就会倒下一般，但就是这样一双小脚的奶奶，在爷爷去世以后，一个人领着儿子开始讨生活。奶奶谢绝所有说媒的人，谢绝了一切可能的惦念，安心的带着爸爸生活着。在奶奶心里只有爷爷，不管是死去还是活着，奶奶一生只会爱这一个男人。奶奶做过奶妈，打过苦工，贩过货，还抗过税，拒缴过公粮，奶奶以她的坚强和韧性坚守着，她相信命运，更相信力量，那种与生俱来的不服输的力量，这种力量支撑奶奶的小脚坚定的前行，走过艰难的时光和漫长的岁月。
我出生时爸爸早已离开了村庄，使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了城里人。巧的是，爸爸当兵的部队就在天津，奶奶就会经常到天津来，最喜欢去的地方当然是小白楼，小白楼早已不见了模特儿美女什么的，但是奶奶就是喜欢去，喜欢去看那里的光景。每到过年时，爸爸都会带着我们回老家旗杆底陪奶奶过年。我上学以后，由于爸爸妈妈工作忙，寒暑假的时候，我就会到奶奶家去。奶奶不肯到城里来住，和她的侄子我的堂大伯一家一起住，她说那里是她的老窝，她还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好。奶奶特别喜欢我，大伯家的孩子总说奶奶偏向我。奶奶并不在意别人怎么说，她喜欢带我出门四处走，碰着老熟人总会说，这是我的孙女美丽，城里人，可聪明了。聪明？你孙女会绣花吗？有知道奶奶故事的老人家就会接着问，逗着奶奶。奶奶就笑，说那是我们家美丽不想学，只要想学一学准会。奶奶总是特别的疼爱我，偷偷的给我买好吃的，不让别的侄孙子孙女们看到。奶奶怀里揣着一个装过维生素的小瓶子，里面装着味素，只有大娘给我做菜的时候，她才肯从怀里掏出小瓶子，往菜里倒那么一点点，然后再盖上盖子，慢慢的放回怀里，平时，奶奶揣在怀里，宝贝一样的看护着，那是奶奶怀里的秘密宝瓶。只有我到奶奶家时，奶奶才会拿出来，算是对我这个城里来的贵客特别关照。那时候味素是稀罕物，很贵的，只有过年时才能吃到。每当奶奶往锅里放味精时，大娘都会笑着说：美丽，你真有福气，看奶奶多疼你呀！
爸爸转业后全家人回到了大连，奶奶也终于离开旗杆底搬到大连和我们住在了一起，奶奶去世前一直在城里颐养天年。突然有一天，奶奶对爸爸说，冬雨，快让猴子（奶奶给二哥起得外号）给我送回老家去，我要回去。爸爸说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走。奶奶急了，说让你送你就送，要不我自己走。爸爸是绝对拗不过奶奶的，在奶奶的命令下，爸爸和当了大老板的二哥，开着豪华车送奶奶回老家。奶奶一路风尘的往家里赶，一到家，就对我大娘说，快把我送老的衣服找出来，还有给我准备的棺材打开，我要走了。大娘惊得目瞪口呆，忙按奶奶的吩咐去做。奶奶的送老衣服自己早早就做好了，用那双被时光揉搓得不成样子的老手，一针一线的缝好了，仿佛把自己所有的岁月一起缝了进去，仿佛要告别曾经给她快乐也给过她苦难的时光，提前为自己打点好了行装，从容而淡定的上路。
一个时辰后，穿戴整齐的奶奶在自己家的土炕上，无疾而终，享年八十九岁。
陪伴她的是一对绣着兰花和幸福两个字的淡黄色的手帕，还有一张全家福照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