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少山
作者简介:孙少山,山东人。198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历任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文学创作一级。1981年开始发表作品。198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中篇小说《盲流》、《大鱼》、《要塞》,短篇小说《我们的老六》、《出关》等。
八百米深处(下)
七、表决
冷
一直都垂头丧气的中学生现在也没振起精神,少气无力地说:“我怎么都行,叔叔们看着办吧。”
冷西军毫不客气地盯住了他的同龄人。
“呱哒板子”慌忙道:“对,我说,该我说。要说李贵这小子嘛,心狠手辣,不知干了多少缺德事儿,这几年我见了他就头皮儿麻,今天的事他真是丧了天良,自作自受,不能管他。”
他偷看了老工长一眼又道:“不过嘛,不过这么扔下他就走也太那个了,太有点儿……话又说回来了,这怨咱吗?他可真是搬起石头倒打了自己的脚,这件事我说怎么办都有理,不过……”
“不过你他娘的这屁等于没放!”冷西军火了,没想到他平日吃了李贵那么多苦头,在这件事上反倒耍起滑头来了,冷西军原以为很好表决的事儿,不料闹了半天他和张工长才是一比一,时间紧迫,他有些慌了。
这结果使张昆大受感动,他原以为,为了自身的利益,三个人会一齐向他进攻。因为别人不同于他,他本身还有带班的责任压在身上。他看出这个有利的转机,用几十年从来没有过的和软口气和年轻人说话了。
“李贵这个人是不好,可他总还不是和咱们是你死我活的敌人。我三弟在朝鲜可是跳下河去救过一个美国俘虏兵,差点儿没淹死。十个脚趾头都冻掉了。现在和美国又友好了,大家也许觉得没啥,当年他可为这吃了不少苦头。村里从来不把他当残废军人照顾——也是,人家送他去,是让他去打美国鬼子,他倒去救美国鬼子,不是活该吗?!他最怕过年,年底村里拥军优属的队伍敲锣打鼓地从他门前经过时,他家里就不安稳了;老婆抱怨。孩子们甩脸子,他不能干重活,工分挣得少,生活很苦。有一年我去了,他流着泪诉苦。我拍着桌子把村里那几个年轻人一顿好骂。我说:那种事儿!只要是个人就躲不过去!这是命里该当!那种时刻要是能把自身的利害前前后后都考虑到,还叫个人吗?回来后,我就每逢过年给他寄三十块钱,让他过年关。
“前几天他给我来信了,说那个美国人到中国来了。找到了他,给了他一笔钱,问我该怎么办。我回信说:你这是撒糊涂了。当初你下河捞他是为了钱你就收下。那时候你没想到钱,这会子又收下他的钱,那不是把当年那十根脚趾头给卖了吗?
“眼下的事儿就是这样,有那一天没那一天还不一定,万一有那一天,光咱们活着出去了,见了李贵的老婆孩子,你们就会明白今天的事儿该怎么办了。你们还年轻,你们会一辈子都受着良心的折磨,一个人内心有愧,活着又有啥意思?!所以我才说,在煤洞子里有死在一起的,没有见死不救的。”
“呱哒板子”接口道:“对呀,我早就说……”
“你早就说什么?”冷西军把眼一瞪打断他。
“不,我是想说没说出口,不过我早就有这个意思。咱不为他,还得为他的老婆孩子呢!”
冷西军把大斧子扔出来道:“你们看着办吧!可别想让我动手。当心放他出来饿急了眼,先把你们给吃了。”
八、精神状态
开
始了向相反方向的掘进。一个人干,余下的人就得闭了灯待在黑暗里。他们知道万一电用完了,他们也就活到头了。
一声很轻的抽泣声,把他们的心一下子给揪紧了。不用问,都知道这是谁,那哭声越是努力地抑制,越是叫人受不了。是的,他才二十岁,还是个孩子呢。一阵重压使张昆呼吸都觉艰难了,万一因李贵而误了活命的机会,这孩子不等于自己给杀的吗?他太年轻了,不应该让他冒险。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想劝一劝这孩子,但却说不出口。
说“别难过,一定能活着出去?”他没这个把握!说“这是革命工作,死了也光荣。”他又觉得违心。九十名应届毕业生,单是需要他来革命。若说光荣,当官儿的儿女不是都安排在地面那些不光荣的去处去了吗?……老工长清楚为什么把小王分配到井下的,他父亲得罪了一把手,难道该他来“父债子还”?
“不用操心,”冷西军讥笑道:“会有人照颐的,只要你能回去,别忘了窗外先咳嗽声再进屋。”
“呱哒板子”来了精神,“我给大家开开荤怎么样?”
“呱哒板子”说开了头:
“我儿子在课堂上学字儿,老师指着黑板上一个‘被’字,我那宝贝儿子就傻眼了,老师想启发他一下,就问道:‘你家褥子上面是啥?’我儿子眨了眨眼道:‘俺妈。’小学生们都笑了。那老师还不死心,又问道:‘你妈上面呢?’‘俺爸爸!’”
这一下子可点着了引信,绝境之中的人们竟一齐大笑起来。每个人都鼓足了劲儿,可着嗓门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有的笑岔了气儿,有的笑尖了声,“哈……哈……”不停地笑啊、笑啊,像中了魔一样。
老工长大声喝斥也无效。他拧开矿灯,瞅着一个个狂笑的脸,他突然发抖了。
老工长深知要把这几个年轻人带出去,首要的条件是能维护他们精神正常,保持旺盛的求生欲望,一旦神经过度兴奋,促使他精神崩溃,大家会一下子失去求生的勇气,所谓“悬崖撒手”,经受不住的不是体力,而首先是精神坚持不下来了。不能让再笑下去了。
于是,他张开了巴掌,“叭叭”给每个人俩耳光。刹时,大伙都怔了,笑声也止了。
大家互相看了一下觉得害怕了,个个都笑得眼神变了样儿。冷西军跳起来指着“呱哒板子”骂道:“你他娘的这故事是趸来的!我听别人说过几百遍了。何苦栽到你儿子头上!”大伙儿明白这是他掩盖内心的激动和对老工长的感激,他说完,夺过斧头拚命地砍了起来。
九、相会
又
再次轮到冷西军时,他用力一斧子砍透了。对方又刨过来一只镐尖儿,于是一个碗口大的洞出现了。风飕飕地灌了过来。
如果对面是另一个人,冷西军会鼓起勇气一口气将洞口打开,把对方接过来。但对面是李贵,他觉得再也没力气了。对着洞口喊道:“姓李的,自个儿钻过来吧!”就把大斧子一扔躺在地下了。大家听他一喊一齐挤了过来,可洞口那边并没动静。怪了,难道不是李贵?只要是个人就该说话呀?忽然从洞里塞进来一个面包。那焦黄色的圆东西使大家眼前一亮,甜丝丝的香味叫人要发狂了。
舌头底下“刷”地一下子涌满了唾液,四双眼睛跟着那只面包滴溜溜地滚,几乎全都身体向前猛一扑。然而谁也没去捡。接着又递过来一个。这次大家看到了一只其大无比的手。是李贵无疑。谢天谢地!这小子算是还给大家留了几个,没全吃光。
人们心里一阵高兴——这不只是几个面包,这说明大家救的还是个“人”,力气没白出!面包一个接一个地滚过来。竟然是十个!原来就是十个!一个也没少,李贵连他自己那份也没吃,这是多么惊人的毅力!大家激动起来,七手八脚地把一条大汉拖了过来,他过于魁梧,洞口把两肩都撕破了。
汗水混合着煤灰把一张颧骨硕大的脸弄得使大家不敢认了。他从地上爬起来就警觉地把大家审视了一遍。然而他面前是一张张激动、亲热、欣喜的面孔。无论如何也找不出一丝怨恨的表情。他那深陷的眼窝里出现了一滴亮晶晶的东西。突然他双手捂着脸蹲了下去,那熊一样的脊背,猛烈地抽搐起来,泪水顺着指缝无声地流下。
谁也没再说一句话,静默之间,像有一道强烈的阳光射到了这千尺地下,扫荡了阴冷黑暗,一股暖流注入人们心间,一切仇恨、隔膜,全冰消雪化了。他们觉得心胸无限舒展开来,感受到了地面上少有的人与人之间的亲密。似乎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只要能这样亲密无间地在一起,虽死无憾。他们成了一个整体,即使大山把他们压成粉末,也绝不能使他们分开。
老工长默默地把面包塞进每个人的手里。
十、找到了生路
如
果说,人在大海洋里、大沙漠里、大森林里容易迷失方向,而到过井下的人都知道,在那里面根本就不存在东西南北的感觉。老工长完全凭着他的记忆,或者说凭着他那老年的动物的本能,在带领大家前进。
人们拼着最后的力气凿穿了一道又一道煤壁,在采空区钻、爬、摸索。互相鼓励互相扶持,他们几乎不是为了个人活命,而是为了维护这一集体的完整而艰难地挣扎着。如果是单个的人,也许早就“悬崖撒手”了。
五天之后,他们终于找到了那个伪满时的自然通风井。“呱哒板子”最后一个来到了风井下,他抬头一看那多少日子没见了的一线天空,悲喜交集地叫道:“宾他娘啊宾他娘,你该当不是个寡妇命哟!”
爬上这八百米的斜井就是蓝天!白云!耀眼的阳光普照大地,绿色的山岗起起伏伏。无边的田野上风吹杨树叶子哗哗响。啊!生活啊,生活多么美好!
衣服撕成了布条条儿;胳膊腿磨得血肉模糊;一张张鬼也似的脸,已经无法辨认;然而他们都活着一个也不少!老工长看了一遍突然想到上去以后赶紧打报告。今年无论如何也不退休了——他舍不得离开他们!闪着白光的天空,只有五分的铝币那么大。老头子却似乎看见上面有小孙子那胖胖的小脸蛋儿。耳边响起那娇嫩的嗓音:“爷爷!爷爷!”
十一、最后的使命
休
息了一会儿,冷西军觉得迷迷糊糊要睡过去了,心里想:反正没危险了,大家都睡一觉再往上爬也不晚!睡觉,是眼下最需要、最美的事了,他合上了眼。突然,老工长那嘶哑的声音叫骂起来,“快起来!都他妈的快起来!”他催促大家快起来,显然都没动,他就“熊包”“懒虫”“混蛋”地骂开了。冷西军闭紧了眼睛不理他。
“快上,老天爷白给了你这么大的砣子,光为了坠秤砣用吗?我年轻时……”
这是冲自己来了,冷西军想。他这是怎么了?神经错乱了吗?张昆在教训这帮年轻人时总爱这么开头:“我年轻时……”冷西军为对付这句活也准备了一句刻薄的:“你年轻时草包一个!要不怎么闹腾了几十年才是个小工长?”
这句话能把老头子噎得嘴角冒白沫。
当下,冷西军又忍不住了,呼地跳了起来。可是他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脑袋像要炸裂般地疼痛。蓦地一惊,他明白了老工长的苦心——这是怕他们中毒!他有过这样的经验!再躺半个小时,大家会一个也爬不起来了,全得死在这里!但老工长又不敢明白告诉大家,怕大家一下子瘫了。
巷道堵塞,风井变成了排气井,地震引起的煤层破裂释放出大量的瓦斯气体,一齐涌向这里,这就是中毒的原因。这地方一分钟也不能待了!
冷西军赶快行动起来,他要配合老工长叫大伙,伸手拉起王江:“上去再歇,咬咬牙!”
老工长火了,大嚷了起来:“混蛋!难怪你下煤洞子!天生是块废料,考场上你也睡了一觉?”
老工长这话,像一根燃着的烟头,狠狠地戳到了小王江脸上。小伙子则如一只烫伤了的猫儿般跳了起来。他没想到一向尊敬的老人会揭他的疮疤。气得两腿打战,转身向风井冲去。“呱哒板子”哼哼唧唧地跟在后面。
“现在轮到您了。”冷西军对老头子道。
“走你的,上去叫人来拉我上去。”
“为什么不行?嗯?怎么叫个不行?”
老头子显得沉不住气了。
“你很明白。”冷西军沉重地说。“等我们上去再去找来人,你就……”
“你,你……”
“快滚!少罗嗦!只要姓张的……”
他猛地做了个要站立起来的动作,然而没有成功,头撞在了煤帮上。冷西军大吃一惊,他以为老工长只是失去了信心,没料到他竟连站立的能力也没有了,啊,这条逞能于地下四十年的好汉,耗尽了全部生命力为大家开拓了生路,自己却走不出去了,心里一阵冲动,他张开两手几乎要扑过去抱住老人放声痛哭。却被两道凌厉的目光制止了,工长头倚在煤帮上挺直了腰,努力保持一副雄赳赳的姿势。
冷西军不知所措了。茫然四顾,才发现在跟前的还有李贵。
李贵脱下裤子,撕成了几片,又绞了起来,蹲下道:“我背你,有我们在,就有你在!”
冷西军不由分说,抱起张昆捆在了李贵背上。
三个人开始向上爬,若在平时,这两条壮汉把这么瘦小的老头子背上去不算一回事儿,可现在力不从心了。平时身大力不亏、号称车王的李贵,背着老工长,腿肚打颤,一步挪不了三指,走了两步又滑了下来。
张昆说:“你把我放下来,放下来,我给你们勒死了,放下来我喘口气。”
放下张昆,两个年轻人也躺下来大口喘着。忽然听见啪的一声,他们转头看时,只见张昆胸口像开了一朵花,猩红的花。冷西军伸手摸了一把,大叫一声:“他死了!”
张昆用矿灯引爆了衣兜的雷管,把自己的胸膛炸开了。李贵还要去伸手拉,冷西军说:“算了,走吧。”
两条大汉向着头上那一线光亮爬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