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定安
彭定安(1929.1.5——)男,江西鄱阳人。1949年参加人民解放军,任第二野战军第四兵团文工团宣传员。1950年毕业于北京新闻学校。1950——1969年先后在《东北日报》、《辽宁日报》任文艺编辑,1969——1978年在内蒙敖汉旗插队,1978——1998年任辽宁社会科学院副院长、辽宁社会科学学会联合会副主席、辽宁省作家协会顾问。1989——1973年任辽宁省政协常委兼学委会主任,1993——1997年任东北大学文法学院首任院长。现为辽宁省委、省政府决策咨询委员、辽宁省文史研究馆馆员,辽宁省社科联、文联、作协顾问,辽宁省老教授协会名誉会长、辽宁省美学学会名誉会长,美国亚洲研究会会员、国际比较文学学会会员。在1957至1978年错划右派期间,曾数度到农村劳动改造、下放劳动或插队落户,隐姓埋名,停止工作和写作。但学习与研究未曾中止。1978年以后,专业从事学术研究,并担任学术研究方面的领导工作。研究方面较广,在现代文学、当代文学、鲁迅学、文化社会学、美学与艺术心理学等方面均有论著发表。还从事当代文学评论和散文写作。著有《鲁迅评传》、《走向鲁迅世界》、《鲁迅学导论》、《创作心理学》和《文化选择学》等专著。
作品欣赏:
生命里,彭姓是鄱阳古姓,父亲是地方贤达,兄长是时代先锋;回忆里,中年苦难、过世亲人从未远离
近看彭定安先生,是一位和蔼、庄重的长者,书卷气浓,字字斟酌,即使说到人生的悲苦,脸上也透着一丝温和的笑容。
彭老是江西鄱阳人,彭姓在当地出过很多名人,古往今来都是望族之一。一百多年前,中国遭遇的巨变,打破了这座古老小县的宁静,改变了这里很多人、很多家族的命运,其中也包括彭定安祖辈、父辈的家族命运。(右为彭定安近照)
先有鄱阳县,后有鄱阳湖
彭老的家乡是“中国湖城”鄱阳县,历史非常悠久,“秦朝时江西有两个县,鄱阳是其中之一,称为番(音鄱)县。而‘番’在夏商周时就存在。”彭老强调。
鄱阳是个很有文化传统、重视文化、推重读书的地方。从宋到清,鄱阳城里先后有鄱江书院、芝阳书院等18家书院。唐宋时,鄱阳出了不少名人,唐大历十才子之一吉中孚、宋朝的翰林学士《容斋随笔》作者洪迈、大词人姜白石、清官大学士彭汝砺均是鄱阳人氏……欧阳询、颜真卿、范仲淹、黄庭坚这些大文人学士,也都与鄱阳具有因缘。范仲淹遭贬谪时在鄱阳当过知州,鄱阳古县的建设规划,是在范仲淹任内出现的,当时的城市规划,号称“九箭射东湖”,“九箭”就是九条深巷子,都以毗邻县境的东湖岸边为起点。“我家在七条巷。鄱阳街头,每个路口的附近都有小石龛,上面写着‘敬惜字纸’等字样,街上行人拾到片纸,都送到这样的小石龛里。”
鄱阳县域占尽鄱阳湖水系鱼米之利,县城邻近的东湖、芝山,风景也非常秀美,《千家诗·题屏》“杖藜携酒看芝山”讲的就是这个,“我家小楼就坐落在东湖边,推开书房的窗户,能看到湖光山色。在书房里,我看书、画画、读古诗……就这样长大。”
1902年,饶州知府齐兰创办了饶州府中学堂,1927年改称省立鄱阳中学,一直是江西名校。新中国成立后曾任河北省人民政府主席、教育部部长和最高人民法院院长的杨秀峰,就曾在该校任教,这里还培养出了吴官正。
生于1928年的彭定安说,“我读中学时,校园设在古庙里,其中的石碑上有颜真卿、黄庭坚、范仲淹的诗文碑刻,穷苦读书人可以拓片卖钱糊口。《增广贤文》里有句‘运去雷轰荐福碑’,说宋代一个书生落魄,州官范仲淹同情他,想到荐福寺拓一些碑帖送给书生。不料,巨雷却都把碑击碎了——鄱阳历代都有爱重读书人的传统。”
彭家宅门里,先走出了兄长彭涛
彭定安家中藏书丰富,其父彭逵,字鸿渐,本为书生,民初江西都督李烈钧讨袁,他投入李的麾下,后来当到旅长,从政后当过浮梁县、黄梅县县长,后来对旧政权黑暗的政治现实失望,于是打算辞官回鄱阳办中学,就在源源长银行存了一笔经费。1937年,他因急病殁于黄梅县任上。“父亲去世时,我九岁,源源长也破产了,家里又遭了大火灾,家境一下子沦落,人情冷暖遍尝。”
对于幼年失怙的彭定安而言,比他长15岁的堂兄彭涛在亲友中对他的影响最大:“彭涛原名定乾,是一二·九运动的主要领导人之一。1927年,彭涛就是鄱阳县儿童团的总团长,后来去了北平念书。”
彭涛投身革命后,彭定安过继到他家,同在一个宅门里生活。“彭涛处有不少进步书籍,我父亲那里则古籍比较多,长兄、姐夫那里书也不少。我如渴得浆,看了很多商务、开明、生活书店的课本、读本。现在有关儿时的美好记忆还时时萦绕:在温润的天宇下,鸟鸣虫嘶,我拿一摞书,坐在楼廊上、院子里的藤椅上看,那培养了我最早的文学爱好和审美情趣:《世说新语》《虞初新志》《东莱博议》、五四新文学……各体兼有,《东方杂志》里某位教授写的农村调查,是我最早的学术启蒙。”
彭定安是家里最小的儿子,老母亲不识字,但从家教中习得许多古诗词,便从小教他背诵“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之类。“我初中时,就可以给母亲读小说,《再生缘》《天雨花》《儿女英雄传》……这段在江西秀美如画的早年生涯,塑造了我一生性格与气质的基因。”
机缘巧合,来到《东北日报》
“1948年,我高考落榜,在南昌同学家住,又被介绍到东洲学社寄住,在那里认识了曾景云。我们在一起看《飘》等英美名著,后来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进步书籍。”
这位与彭定安厮守一生的曾景云是江西万载人。“她父亲早年是广州中山大学的学生,属于当时的国民党左派,曾营救过后来的开国中将杜平(也是万载人)。”东洲学社就是万载人在省城南昌的同乡会。1948年,曾景云在中正大学(现江西师范大学)外语系读书,在那里参加了地下党。“属于地下党南昌城工部,是大学支部成员。”
彭定安自小就展现出来的文学天赋,在这个时期开始开花结果,“我在进步报纸《中国新报》发表了一些文章,像《读<萧红小传>》、《评<万家灯火>》等等,因此引起大学支部的注意,嘱同住学社的曾景云争取,培养入党。”1949年4月,南昌解放,彭定安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第4兵团文工团,兵团领导是陈赓。
“是彭涛把我调到了南京,当时我想到北京读书,于是彭涛给周扬、薄一波、张磐石写信,托他们把我安排到了新华社新闻训练班——新闻学校。”这个学校的规格很高,招收的是大学毕业或肄业的学生,胡乔木是校长,范长江是副校长,讲课的地址设在京郊的香山。“这个新闻班前后共办了三届,第三届叫干部培训班。胡乔木在我们这届毕业时的讲话是我给记录的。这个学校出了不少人才,如播音名家夏青、党史专家曾惠、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兼副主席唐达成等等。”毕业时彭定安本来分到《光明日报》,但有个分到了东北的同学说什么不愿意出关,于是彭定安就接受上级安排,到了《东北日报》。
上世纪50年代后期,翻天覆地的社会变动拉开大幕。“1958年我被送劳改之前,准确说是从1957年到1958年,我在辽报大院劳动,拉纸、拉煤、淘粪……当时我们是一个‘右派改造小组’,我是组长,范敬宜是副组长。”
彭定安白天劳动,晚上拖着疲惫的身体读书,“与古代哲人的心灵对话,是从美学研读开始。这维持了心理平衡,避免了精神危机。车尔尼雪夫斯基、普列汉诺夫、拉法格,都是在那个时候读的。”彭定安说,他可以说是“在最不美好的时候理解美、探索美”。“我的‘平生三书’是在这时读的:蔡特金的《列宁印象记》、罗莎·卢森堡的《狱中书简》和台尔曼的《台尔曼狱中遗书》。这些书中对人生低潮的感悟、主人公们面对磨炼的态度以及安详地对待一切挫折和不幸,指导了我的人生抉择。”
1961年,彭涛患肺癌去世。“总理出席了追悼会,还问我在哪里工作。”周总理深邃的眼神令彭定安毕生难忘。
从《永生的战士》到《离离原上草》
1963年初,《辽宁日报》领导决定抽调文艺组彭定安到军事组,撰写雷锋事迹大型通讯。正准备回江西波阳(鄱阳县名当时改为波阳,后恢复现名)探亲的彭定安立即投入采访。他提前两天完成采写任务,题目是《永生的战士》。因为参阅了沈阳部队的一些材料,所以他署了陈广生的名字,而他自己则用了家乡“波阳”作为笔名。1月8日,长篇通讯《永生的战士》及相关社论发表了。
“文革”中,彭定安成为报社第一个被揪出批斗的“反动分子”。“1969年末,我们全家四口(包括两个儿子),到内蒙古敖汉旗插队。深山沟里,全家四口人挤在一铺小土炕上。”那里土地贫瘠,“最好年成的工分,也就是四毛、五毛,我到年终还‘倒挂’欠生产队70块钱。”
两年后,旗里 “改行分配、就地消化”,彭定安被分配到农业局种子站,业余时间相对充裕了,彭定安终于可以跑一跑图书馆。“那里一个图书馆管理员人称‘阿庆嫂’,她照顾我,肯让我一次借多本书,更偷偷允许我借走封存在布帘后的‘封资修’书籍。”所以此后六年时间内,彭定安又得以过上了心灵上以书为伴的生活。
“我再次通读《鲁迅全集》,在荒芜凄清的心灵里,养育了绿色丛林;还有那些世界名著,使我得以与古今中外的圣哲先贤进行对话,开阔了被禁闭的身心,获得自我的解放。我也读马恩,读《资本论》,多次细读恩格斯的《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
“1978年,我接到了辽宁日报的调令,但我坚持了半年,始终不报到,要求到社科院,我决心实现我读蔡特金的《列宁印象记》时获得的‘四字诤言’:‘潜心研究’,度此一生,不再当报人了。”从1978年到1979年,彭定安一家陆续回到沈阳。“在社科院,我开始学术的读书、研究的读书,阅读领域更多元、更广阔,同时也是把知识系统化。我后来的学术与著述就是这么开始的。”
彭定安晚年的心血之作《离离原上草》,是一部全景式反映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命运与求索的三卷本、160万字的长篇巨制,在这本书里,“主人公欧阳独离的主要原型是我自己,而上官元亨的主要原型是范敬宜。我曾经打电话和范敬宜打招呼,说:我借用了你老兄的部分经历和性格原型啊。他笑而认可。”
眼下,彭定安一个人平静地在他位于沈北的家中读书、思考、写作。他的孙子、孙媳妇周末会过来看望。在美国的次子也经常和他通电话。“从2008年开始,我长子重病,后来不治……老伴景云晚年患了老年病,只记得年轻时在江西的那些事,晚年的事都想不起来了;除了我,谁也不认识,我自然很痛苦,深感寂寞。”后来,曾老也离开了深爱她、照料她的丈夫。
“心事浩茫连广宇,位卑未敢忘忧国,家国、人生、学术以至人类,天阔地广,足够填充寂寞和虚空,冲淡怆痛和哀伤。”彭老看着窗外远天里的云起云落,轻轻说道。而他庭园里草亭柱子上悬挂的,是书法家李仲元题写的楹联:任花开花谢,随云卷云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