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成林
马成林,辽宁沈阳人。1968年赴辽宁省辽中县插队。1972年毕业于东北工学院自控系,同年分配到辽宁电视台技术部。1981年又毕业于中国广播电视大学电子专业。1985年调入辽宁电视台电视剧部任文学编辑、编剧、导演。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制片委员会委员。1983年发表文学作品。200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国家一级编剧。发表小说、散文、评论等40余万字。电视剧《大年初一》(根据同名话剧改编,编辑)获1987年澳大利亚国际培斯电视节一等奖,编剧并任责编的电视剧《雪太阳》获1996年飞天奖二等奖,电视电影剧本《偷拍》、电视评论《濒临消失的电视“物种”》获辽宁省优秀电视作品及论文奖。
作品欣赏:
父母的圣器
这座老钟在53年的时光里把这些漫长的人生岁月捣成无数个嘀嗒作响的“秒”,这半个多世纪的悲愁苦乐被分割成最小的光阴,均匀地弥散在这个几十平方米的空间里,让它的主人细细地咀嚼品味。
钟,在别人眼里可能只是数字。爸爸却不然,他每次抬头看北墙上那挂老钟时,与其说在看,不如说在想。在他88岁的高龄里,这座三五老钟用准确可信的时间陪他度过了53载,成了他最忠实的“账房先生”。53年的时光里爸爸曾多少次来到老钟的近前?那一次次重复的脚步要是累积起来会有多厚的印迹?那就是父亲绵长的人生啊。不知从何时起爸爸看钟的目光里透出参悟的神色,且带敬畏的光影,不知不觉中老钟衍曼成了他心中的圣器。
我家原本兄妹五个,我是老大,可每每说起来妈妈总说是兄妹“六个”,多出的那一个自然是指我家北墙上的那座老挂钟。要是按爸爸的说法就更不得了啦,他会把那座三五牌老挂钟说成是“老大”。如今真正的老大我都当爷爷了,儿媳妇私下说是不是咱爷爷有点糊涂了?怎么把人和钟混为一谈呀?听到这样的议论我心里总免不了咯噔一下,我知道我这“老大”并不称职,事实上长久陪伴在父母身边的早已经不是我们这兄妹五个了。我看到我们,及我们的儿女们每天都在为了自己忙活着,只有那座三五老钟,它实实在在地搀扶着父母共同走过了53年的风风雨雨。
53年里父母先后搬了四次家,每次这个钟都被挂在新家的北墙上,父亲说“坐北朝南”,这是皇上的位置。妈妈精心地呵护它,隔三岔五就要擦拭一遍,时至今日这个三五钟仍是通身瓦亮。它也不负主人的厚爱,53年里几乎没有坏过一次,时差最大也没超过三五分钟。之所以叫“三五”是它的标识是由三个“5”组成的三角形,即每隔15天上一次弦,这个指标在50年前中国的钟表行业中算是个里程碑了。父亲几十年恪守“十五天”的指标,每隔半个月左右就给它上弦。上弦时父亲特别喜欢听收弦时发条间发出的“咔咔”的金属声响,这个声响随着上弦者力道的大小而不一,给三五上弦遂成为父亲生活中一件快事。1968年闹文革期间父亲被造反派带走时还悄悄告诉妈妈,别忘了给三五上弦。
我至今记得那是一天晚上,很晚了,我从学校回来发现家里突然变得乱七八糟,我的书堆了一地,妈妈和妹妹们正在收拾屋子。
“怎么了?”我问妈妈,妈妈低声说爸爸被造反派带走了。
“这么晚了来咱家干什么?”妈妈说造反派说你爸爸有“黑材料”,妹妹过来:“啥黑材料,净瞎扯,翻了半天也没翻着啊,就连钟都翻了。”这时我才发现北墙上的三五钟停了,它歪着身子停在去夜里“10”点的路上,妈摇着头说钟也受你爸的牵连了。
第二天妈妈开始给三五钟上弦,可妈妈怎么也上不好,老是摆不好钟的水平位置,钟走走停停。妈妈一进屋就盯着这个钟看,老是说它走得慢,我知道,妈妈心里想的是爸爸,一心想让他早点回来。
就这样,这座老钟在53年的时光里把这些漫长的人生岁月捣成无数个嘀哒作响的“秒”,这半个多世纪的悲愁苦乐被分割成最小的光阴均匀地弥散在这个几十平方米的空间里,让它的主人细细地咀嚼品味。就在这些不曾间断的声响里父亲和母亲不知不觉地从青壮年迈向了耄耋之年,我们这些儿女也跟随着年迈的父母越走越远,越老,而三五钟仍是一丝不苟地静静地随着主人走着,确切说它是带着主人走着。我曾不止一次想给爸爸换一个电子钟,他不肯,说他这一辈子就要这个三五钟了。我说三五钟太老了,样子也不行了,还老是发出恼人的声响。每当这时爸妈总是不约而同地说:“别起高调,啥也不要,就是三五了。”奇怪,这个三五为什么老也不坏呢?我买的那个电子钟不到三个月就坏了。
在我七八岁的时候,记得大约是1959年的春天吧,有一天父亲兴高采烈地抱回一个钟,他说这可是三五牌的钟,不好买的很呐,他是通过一个同事在沈阳铁西百货商店买的。那个岁月里没有什么“名牌”的概念,厂家生产,商家卖,老百姓买,就是这么个简单的程序。大家只知道上海的东西经用,那个时候什么都是上海的好,就如同今天什么都是美国、日本的好一样。譬如“上海手表”、“蝴蝶缝纫机”、“永久自行车”被公认为当时最好的上海“三大件”。记得钟买到家后妈妈高兴地对邻居说“咱家也有个大件了”。有一回我突然好奇地问已经85岁的妈妈,当时买这个钟时花了多少钱?妈妈脱口而出说是“45元”,这可是当时父亲工资的一大半呀。
光阴荏苒,白驹过隙,父亲在不断的钟声中被催老了,妈妈也老了,大家都老了,家里的东西也不断地因老化而退出了这个房间,儿女的家里,东西变得越来越多,越复杂,可父母家里却变得越来越简单了,而他们享受的恰恰是这简单所给予他们的专一,惟其专一才更为充盈。我们的烦恼不正是那些越来越多的东西所带来的诱惑吗?惟其诱惑而搞得我们事实上越来越简单了。如今父母家里最老的东西就是这个三五钟了,看样子它是不会轻易退出这个家庭而甘心下岗的。
夕阳下,阳光漫过窗棂投到半个钟身上,它尽忠职守依然铿锵作响,可是它的主人却动作明显变得迟缓了。现在父亲给三五上弦要慢慢地上床,慢慢地拿起手柄,颤抖的手常常握不牢手柄,不能像过去那样完全自由地把握于股掌之中。每次都要把钟弄歪,父亲边上弦边自语:“不行了,不行了……”妈妈过来忙问:“怎么不行了?那不是走得挺好的嘛?我看是你不行了。”
年迈的父亲常常坐在远处那个老式沙发里侧着头凝视着这个钟,他听到的依然是不变的嘀嗒声响,在这耳熟能详的余音里父亲一动不动开始闭起眼睛。不知在他的世界里他看到了什么,更不知他想到了什么,这些问题无人知晓,答案也许都深埋在他头上那深深的皱纹里了。
最近一个时期父亲常常要走到钟前凝视它一会儿,他说钟的嘀嗒声好像小了,妈妈说“什么小了,那是你耳朵背了。”父亲看了看妈妈说:“看来我活不过它呀,我的零件都换了,它什么都没换”。父亲指的是他的眼睛,几年前父亲的左眼做了白内障手术。每当下午,在静静的阳光里父亲总要坐在沙发里闭目小憩,最后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扭头看上一会三五钟,那神态和样子就像是他的老情人。社区里负责保健的小赵姑娘第一次到父亲家时就对这个三五钟发出了质疑:“大伯啊,都什么年代了你家咋还用这样的老钟啊!卖了得啦。”父亲不紧不慢地伸出胳膊去量血压,他说:“卖了它就等于卖了我”,妈妈接过话:“时间可不分新旧,它走得准呢,要的就是它的老劲。”
上个星期天我去父亲家,突然看到墙上的三五钟停了。这无疑是我们家的一件大事,我扭头问妈妈怎么回事,怎么不上弦呢?妈妈低声说那是父亲有意让它停下的。原来它的嘀哒声和它打点时铿锵的响声终于开始影响主人的睡眠了。我知道最近一个时期父亲的睡眠不好,早早躺下可是半晌也睡不着。开始他数着三五的嘀哒声,可是数着数着就越发睡不着了。父亲对妈妈说他数着数着就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许多过往的事,经常搅得脑袋混浆浆的,其实许多事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往事。父亲还说他数着数着就像跟着三五往回跑似的,他说他倒是乐意往回跑,只是跑不动了。妈妈是乐天派,总是知足常乐,在她看来不管咋说他们现在有了一大堆的儿女儿孙,这才是最大的家产。爸爸也承认,过日子过啥呢?不就是过人嘛,有一次他竟然对着三五也这样说。
几天后我乘势给他买了一个电子钟,但他却不让电子钟挂在原三五处,说停摆的三五还得挂在原来“皇上”的位置上。父亲说过一段时间再给它上弦,我只好把电子钟挂在南墙,与三五遥相呼应。可是一连几天爸妈看时间时总是习惯性地往北墙上看,他们看了南墙的电子钟后总要附带一句:“准吗?”说罢便情不自禁扭头又去看北墙上的三五,它已经停下了脚步不走了。
这个星期我又去父亲家,看到妈妈正在给三五擦拭钟面。我坐在爸爸的老沙发里看着这个三五钟。它记录的是时间,同样,时间也记录了它。倏然间我感到父亲家的时间全部凝固在这里不再走了,我也祈祷它不要再走了,真的,为什么不能停下来休息一下呢?我真切地感到越走离开最初的那些美好情愫也就越远了,它们逐一成了远去的风景。爸爸把它人为地停下来,难道仅仅是因为它的噪音吗?冥冥中也许是三五有意在等待爸爸赶上来,或是爸爸跑回去,总之,他们要在一起重温过往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