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瑞成
刘瑞成,男,1958年生人。牡丹江市人口计生委宣传站副站长。高级政工师。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苍龙戏风》,《袁世凯情事》。常年从事新闻报道工作,作品曾荣获中国人口新闻一等奖,三等奖。
鱼 (短篇小说)
盆子一蹶掠从炕上弹起来,他又梦到白胡子李爷爷说的那条鱼精了。这鱼精比美人鱼还好看,比小牛犊子个还大,洁白如银,只有嘴唇是红的,鱼尾是红的,简直比那炭火都红。鱼精就浮在水面上,离盆子仅有几米远,眼睛得意的叮着盆子的眼睛,一点也不比盆子的眼睛小。盆子晃晃光秃秃的圆脑袋,鱼精就晃晃红嘴唇;盆子使劲拿眼睛瞪它,鱼精也使劲蹬盆子,盆子急了,一个鲤鱼打挺蹿出去抓鱼精,嘣儿醒了,眼睛瞪瞪还像豆苞,双手伸出去死死攥着。决定去西大泡子钓鱼。
雪白的月光贼啦亮,简直比白个还明。附近水沟子里的蛙儿们放开歌喉竞相高唱。盆子今年10岁,他知道自己有责任要为家里尽一份力了。爸爸为了多挣几个工分,给生产队稻田看水,回家吃完饭就走人。妈妈身体特别不好,说是胃里长了个什么东西,做手术没有钱,勉强在家糊弄口饭。妈妈总说自己活不了几天了,嘱咐盆子一定要照顾好弟弟妹妹。要是这个家没有了妈妈,还叫家吗?盆子特别孝顺,半点也不让妈妈生气,什么活也抢着帮助妈妈干,比如洗衣服,包括爸爸妈妈及弟弟妹妹的,都是盆子抢着洗,只要盆子在家有时间,也从不让妈妈做饭。7岁的弟弟筷子与5岁的妹妹碗儿还什么都不懂,睡梦中小俏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盆子扛起特制的两把鱼杆,鱼钩是自己用妈妈缝衣服的特大号针制做的,因为商店里根本没有卖鱼钩的。
一早一晚或趁着有月光的半夜去西大泡子钓鱼,对于盆子来说是常事。泡子里的野生鱼有的是,但白天没有人敢公开钓,因为一旦被生产队知道了,是要挨批斗,弄不好还要挂牌子游大街,随便钓鱼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还了得?盆子利用早晚钓鱼,那也是冒风险的,他都上小学了,学校里要求很严,资本主义苗与社会主义草必须分的清。盆子认为冒一点风险是值得的,因为妈妈身体太虚弱了,需要一些营养补一补。家里的日子太孬了。“锅里没油星,下地三点钟。学习加批斗,田里草长疯”。就是当时生活真实写照。生产队里虽然有些大米,但都上交了爱国粮,只有过年时能吃上一两顿白米饭。盆子很精明,他的鱼杆并不长,线却很长,平时把鱼线卸下来,看上去就是孩子玩的竹竿,只是没人了钓鱼时才拴上。他把钓上来的鱼一般藏在打野菜的筐底或藏在衣服里,加上他是个孩子,并不被人注意。妈妈总是叨咕盆子以后不要去钓鱼了,为孩子担惊受怕啊,但心里明白,如果不是这些鱼撑着,自己恐怕会抗不过去的。
盆子喜欢钓鱼与爸爸有关,几年前还没有开展运动,社员们可以随便打鱼钓鱼,村子附近有许多野生的水泡子。爸爸喜欢用网打鱼,刚刚会走两步的盆子就趔趄着跟在爸爸屁股后面拣小鱼,爸爸还教给盆子怎么钓鱼。6岁时盆子就曾经用小鱼杆钓到过一条8斤多重的大草根,盆子使出吃奶的劲也拽不上来,要不是碰巧被一个大人遇见,盆子就有可能让鱼钓走了。
夜风习习,月光如洒。盆子特意穿了爸爸的大布衫子,感觉从心里往外凉快,他就像一名听到冲锋号的战士,甩开步子嚓嚓走着,心里憋着老劲:鱼精,这次我一定要抓到你。从村口到西大泡子足有5里路,盆子一眨眼就到了。他穿大布衫一是为了挡蚊子,二是外了藏鱼。从衣兜里掏出鱼线,麻利的拴好,又掏出一个小罐头瓶,从里面取出一条蚯蚓,粗大的暗红色蚯蚓在盆子的手指间乱缠,急着要逃走,盆子熟练的把蚯蚓一分两半,分别挂在两个大鱼钩上,使劲一甩,鱼钩抛出七、八米之外,鸡血染过的鱼漂浮在水面很扎眼,顺手把这支鱼杆拴在岸边的小柳树根上,防止一眼看不到被大鱼拖走。随手抓起另一个杆,猛力把鱼钩扔出去,目光也随之抛过去,紧紧盯住月光下血红的鱼漂在水面抖动。蛙儿们似乎唱累了,出现了息歇,贪嘴的鱼儿跃出水面捉昆虫哗动的水声也满动听。
偷着钓鱼,一般人是不敢来的,确有一个人天不怕地不怕,想什么时间钓就什么时间钓,没人敢管,这个人就是白胡子李爷爷,今年68,是个烈属加五保户,两个儿子大虎与二虎当年都参加了林彪的东北民主联军,一起倒在了四平城外。老伴前两年也去世了,就剩他一人,没有什么爱好,就喜欢喝两口,喝高了就去公社院里骂大街,谁拿他也没办法,县革委会主任有好吃的都得给他送来,所以谁敢惹他?李爷爷满头银发,身体硬朗,嘴吧上几根白胡子增添了他的儒雅。从小就喜欢钓鱼,经验非常丰富,盆子没事就陪他钓鱼。李爷爷虽然不识几个字,却能讲《薛刚反唐》、《岳飞传》、《二十四孝》等等历史故事,盆子入迷的爱听,爷俩处的关系铁好。一个初夏的中午,天气暖和的每个毛孔都滋熨,草儿们伸胳膊蹽腿,花儿们含苞待放。李爷爷很庄重很神秘的给盆子讲了鱼精的故事,说是自己的爷爷讲的,爷爷还亲眼见过两次鱼精,红嘴唇,红尾巴,美丽漂亮极了。鱼精虽然不会呼风唤雨,但谁也抓不住它,它在这个大泡子住了有好几百年了,如果抓住它,它的肉不值钱,但它的骨头值钱,把它的骨头砸碎了,连肉一起吃下,能治百病,不论再重的病,一定好。可惜自己没有这个福分,从来没见过。虽然在水面上见过几次大鱼,那肯定不是鱼精。因为凡是见过鱼精的人,一定交好运,当大官。我爷爷当年就是咱们这一带最大的官。李爷爷最后叹口气:唉,都怪自己命不好啊。这几句话像刀子一样刻在了盆子的心上,他在意的不是当大官,而是鱼精的骨头能治百病。暗暗发誓,一定要抓住鱼精,一定要把妈妈的病治好。
怪了,平时一顿饭的功夫,盆子怎么也能钓上两三条鱼,最小的也有一斤多重,而今晚两顿饭的间隙都过去了,连个鱼影也没钓到。长时间的钓鱼磨练使盆子有着惊人的毅力与耐性,多急的事情他都能沉的住气,心有一定之规。他站在水边,远远看去就像一座雕像,顶多累了,换换手,诺大的衣服罩住了头与双手,只露出两只犀利的目光。盆子突然感觉四下咋这么安静啊,静的吓人,蛙声不见了,鱼儿不动了,柳梢水草,就连风儿也凝固了似的,浑身燥热,脊梁骨开始冒汗。他瞅了一下远处的水面,连个波纹也没有,瞥了一眼月亮,有些偏西了,但亮度没减。盆子感觉心口发闷,呼吸有些困难。从小对“害怕”二字不知为何物的盆子,不自禁地有几分毛孔悚然,今天这是怎么了?他本能的去看手杆鱼漂,仿佛冻结在水面,下意识的把目光慢慢移向另一个鱼漂,血红的鱼漂不见了!他使劲眨眨眼,还是没有。再一看拴在小柳树上的鱼杆,拴鱼杆的绳子自己竟绷直了,鱼杆尾部已离开了地面。活见鬼啊,头上的冷汗“唰’就冒出来,盆子迅速放下手杆,快速移动左脚,去踩地上的鱼杆,就像踩在了一条绷紧的钢丝上,险些把整个人弹起。就在这一瞬间,奇迹发生了,拴鱼杆的布条“叭”断了,说时迟那时快,盆子来不及思考,飞手死死攥住鱼杆,而一股巨力袭来,险些把他带入水中,盆子顺势腰眼一叫劲,双手双腿使出拔河状,左腿深深插入泥水之中。凭感觉,盆子知道钓住了一个大家伙,最少也得在50斤以上,10几斤重的鱼根本不在盆子话下。盆子用力想把鱼拽上来,鱼在水下翻起一米多高的浪花,哗哗山响,拽之不动,彼此的劲就叫上了。突然,一股热血从心底直撞盆子的脑门,莫不是碰上鱼精了?这家伙咋这烈害?由于双手用力,大上衣滑落下来,失去了对头的保护,成群结队的蚊子,对准盆子无半点防护的秃脑门进行饱和攻击,盆子水上水下双方受敌。盆子的脑海里出现了红嘴唇红尾巴的鱼精,妈妈的健康得到了恢复,又能上地干活了,家里也恢复了欢乐。他脑瓜子爆涨,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顺着鱼线去抓鱼。鱼也同时快速游荡开去,鱼在水中飞窜,盆子如蛟龙般在后面猛追,既是意志的较量,又是死亡的游戏,逃的玩命,追的拼命。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鱼儿在水中的力量是巨大的,犹如骏马驰骋在草原,况且这只巨鱼恰似一匹受惊的烈马啊,彪悍的力量无以能敌。盆子固然有一身好水性,一个猛子60米开外没问题,可眼前的对手太强大了。盆子开始潜水,几分钟就顶不住了,他需要露出水面呼吸。水太深了,盆子犹如漂浮在空中,有劲根本使不上。大鱼根本不给他呼吸的时间,猛的又把他拖入水中。透过水帘,盆子影约见到金光耀动,断定是鱼精无疑,更加兴奋起来,这回妈妈真的有救了。但水深浪急,盆子只能任大鱼拽着他飞翔,想冲出水面呼吸一口都非常困难了,无奈中不知喝了多少水。盆子抱定了一个念头,就是死,也不能让鱼精跑掉。有两只鸿雁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飞过来想帮助盆子,跟着盆子转了几圈,也无能为力,只好哀鸣几声又飞去,不知道是给盆子加油,还是作无奈的告别。慢慢,盆子精疲力竭了,幸福而甜蜜的闭上了眼睛。
月光顿时昏暗起来。
后来有人写诗赞颂:意志如钢气如虹,翻江倒海驾长风。孝心撼动苍天泪,黑土卷起玉骄龙。
“爸爸,快来西大泡子打鱼啊,我逮住鱼精了,一定要按我说的做啊,给妈妈吃”。盆子爸睡梦中听到儿子的呼唤,他睁开眼睛一看,才半夜,白天干了一天的活太累了,便倒头又睡,刚睡着,再次听到儿子的呼唤。他感觉很奇怪,到儿子睡觉的大房间一看,筷子与碗儿睡的正香,独不见盆子。再一看盆子的鱼杆不见了,知道儿子去逮鱼了,从炕头柜拽出旋网,朝西大泡子疾去。
盆儿经常在什么地方钓鱼,爸爸还是清楚的,当他来到柳丛边,却不见儿子,只发现了盆儿的一支鱼杆,捞起鱼杆是空的。 “盆儿、盆儿”,爸爸扯着嗓子拼命的呼唤着儿子,四处空旷的原野没有半点回声。爸爸知道泡子的深度,知道儿子的脾气,知道怪梦的诧异,儿子的呼唤还在他耳边回响。他使出全身的力气甩出一网,是空的,又甩出一网,还是空的,再甩出一网,竟网住了儿子的鱼杆,慢慢拉住鱼杆,感觉特别沉,一点一点往上拽,一条金鳞金黄牛犊子般大鲤鱼浮出水面,天空立即闪过一道金光。大鱼已经闭上了那美丽的双眼。鱼钩险些把鱼嘴拽豁。爸爸掂了掂足有100斤重,而此时爸爸的心情比山更重。他抱紧大鱼,犹如抱着儿子,抱着家中的希望,步履艰难的朝家走去。
明月的光华渐渐散去。东方天际出现了一抹绚丽的朝霞。
40多年过去了,至今在白山黑水之间一直流传着盆子舍身救母的感人故事,她像一剂良药,慰籍着伤痛中的母亲,更似严寒中的一盆炭火,温暖着天下妈妈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