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蓥莹
杨蓥莹,吉林省人,生于1985年的冬天,毕业于南开大学外国语学院法语系,获得文学学士学位,之后留学法国,就读于巴黎三大——新索邦大学比较文学学院,获硕士、博士学位。研究方向为分析童年心理创伤和文学创作源头的相互关系。喜欢在陌生的环境中寻找熟悉的安全感,认定坚持是实现梦想的根本。著有长篇小说《凝暮颜》、短篇小说集《桃夭·劫》。
特别感谢今天能够有这次机会参加这次的研讨会,和在座的各位前辈来比,我是一个新人,因为《凝暮颜》是我的处女作,是我的第一部作品。白烨老师提到的,缺乏叙事的流畅性,两条线之间连接不够紧密,的确是,当时我的确想,最开始的初衷,就想做民国和当代的两条线,由于在网络上写,刚开始我是为了能够给读者一种感受,我前几章都是一章是当代,一章是民国,当时有人说比较乱。我发现了这个问题,作了调整,大概是十多章以后,故事慢慢变丰厚了。
吴长青老师提出的批评,我坦诚,我的确是受到西方的文学影响,因为我当时正在做一个论文,这之前我一直做的是精神分析研究。我承认这个小说偏离了网络文学吸引人的特点,前面十章是比较沉闷的。
白烨老师提到的表现主义太繁多,应该努力讲好一个故事,这个和毛姆的想法特别契合,因为他写过一个读后感,他说小说最主要的就是想着讲好一个故事,如果故事所有人都不喜欢听,那是没有用的,这是我应该做的功课。吴长青老师说的太自恋了,这个我也承认。
比如说还有一点,对于感觉和心理描述要把握好,我这个作品当中,有很多累赘的东西,我自己也感觉到了,但是我是刻意地想去维持,在网络上其实不应该这样做,比如对人物,太过细腻,每一个场景的转换,可能当时我正在做小说和电影的改编,我努力想写好每一个场景的时候,当读者读的时候,他脑子里面是有一个人的活动场景,所以每一个细节我都处理得很细。
我是个爱做梦的人,梦里有声音、有色彩、有对话,几乎每天醒来,脑子里都有一两个残存的梦,让我边吃早餐边一个人回味。弗洛伊德看来,作家的创作就像是孩童时代那个最珍爱的游戏的延续——因为人总有欲望,而欲望又大多无法全部兑现。我想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是无法彻底做到无欲无求的,那么对于一些在这个世界未尽的,或者因为各种时空限制而不能得到的,便会寻求另一个可以叫做“升华”的出口,我想这便是写作最初,也是最深层的源动力。
我是03年考入南开大学的外国语学院,主修法文,在大三的时候,入选交换项目,得以有机会在巴黎十二大的人文学院度过自己的大四。也是从那一年,我开始了独自巴黎求学的生活。本科毕业之后,申请的十三所大学中,所幸有十一所寄给了我录取通知,我选择了新索邦大学,开始了自己读硕、读博的生活。选择它,不单单是因为这所大学承继了索邦大学八百余年历史悠久的人文传统,也是因为巴黎这座城市的迷人和艺术氛围让我流连。我现在很庆幸当年的决定,那时候本来可以直接升级到硕士第二年,但是我还是选择从头读起。
我说这些关于开始在巴黎的生活,是因为,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凝暮颜》的六十万字,从它的构思到最终完结,都是在巴黎我那个偏安一隅的小房间里完成的。一个人的创作是无法与他的经历,他所处的环境相割裂的。大到他是在哪一个国家,哪一个族群,哪一座城市,小到每一天也许单调、重复的衣食住行。
文字可以同建筑一样去构筑一个空间,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文字是一座城,一砖一瓦可以是你天马行空的想象,可以是你游走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或者时代留下的痕迹,但是那个基石却一定是自己原本的生活。写作说是一种创造,在我却不如看作是一种重建,一种重新构筑而最终实现你想法的行为。
人们都会说生活总是艰辛的,“un durcombat pour l’existence”(为存在而艰难的斗争),作为人,随着阅历,随着时间,多多少少都会在心底生出这样那样的感慨,里面杂陈百味,那么良多的感慨因此而发也是自然而然。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本书,但是否写下来,怎样写下来,却是各自的选择。
我在巴黎生活快七年,其实给我更深感触的是一种自由,我管它叫做隔离式的自由,因为在异国的生活,大多数时间我都是要和那些书一起度日,以学生的身份,甚至有时候会是从一个游客的眼光很新鲜的看着巴黎这座城市。我的导师Jean BESSIERE先生是位开朗睿智的老人,他是国际比较文学协会的主席,有一次闲谈他曾和我说过,巴黎是很神秘的一座城市,很多人都是来到这里开始了自己的事业或者创作,也许不过是街头转角一杯咖啡,突然豁然开朗了。这很让人想起海明威在《流动的盛宴》中那段话,“假如你有幸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论去到哪里她都与你同在,因为巴黎是一袭流动的盛宴。”
也许有人会有疑问,我总这样说到巴黎,可是《凝暮颜》却是一个地地道道中国的故事。我的导师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为什么没有写到巴黎的生活,毕竟那时候我已经快在巴黎生活了五年。我的答案是我仍在等待,我需要时间和空间的距离。中国的古诗也有说因为人在此山中而不知道庐山真面目的,如果我不过是现在遇到一些事,急匆匆的写下来,那么难保几年后,当生活在岁月里沉淀了一星半点之后,那些文字终将只会被撕掉,没有任何价值。
在巴黎这种隔离式的自由,所谓的隔离,也许正是因着我身处欧洲,才好像得以有时间、有空间去回望中国的文学,不管是古典还是现代,似乎隔岸观火,反倒有了点洞若观火的明明白白。当你身处异国,周遭都是你并不熟悉外族文化,你自然而然就会在心里做一个比较,所谓的接受,我想都是在这种比较中的、一种消化式的接受,而并非看着外国有什么,自己没有的,就一把拿过来吞掉。人们总是说“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说的就是这份独特性,但是怎样能够让外族的人愿意去理解这份独特,却是要仔细考量的。
在写《凝暮颜》的时候,我正在准备一篇170多页关于小说与电影改编的论文,常常有空开始写小说的时候都是在凌晨两三点才去网上更新一个章节。最初在网上写作,只是把网络作为另一种记录文字的方式,觉得网络小说这种形式很便利,也很公平。对那种有创作热情的人来说,一下子多了一种方法可以将这份热情表露得淋漓尽致,在能够激起其他人回应的同时,也能够真的促使很多人认真的把自己稍纵即逝的灵感记下来。
这种即时性是网络小说带给我最大的感受,因为是一个章节、一个章节在写,比如我今天可能在地铁里碰见什么事、看见什么人,在我心里激起某个可以在小说里嵌进去的场景,那么我在更新的时候就会很即时的用另一种方式将这种感受写下来。但是这固然可以减少灵光一闪而逝的遗憾,在文本上却有时候表现为断裂,比如你在写下第五十章的时候,很可能已经同前面某一处对不上榫,这就只能在你重新审视整部小说的过程中再去细心完善。但是就我的感触而言,一些写网络小说的人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前后有很多不一致,比如某个人物的背景介绍在前面是一个样,在后面文字再一次出现时,连籍贯经历都不对了。因为网络小说创作的本身就是一种断裂式、铺砖一样的行进,每一个章节是八千字还是一万字,写下来,发上去,第二天面对的就是下一个章节的情节了。
还有一点感受就是对一些历史素材的真实性。我的小说《凝暮颜》是民国和当代两条线平行叙事,在民国这一条线中,时间跨度是从1917年左右至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为止。那么在创作过程中,这个大的时间背景是我不能够忽视的。民国这条线中关于白于两个家族由兴盛转为衰落,其中一个牵动情节推进并升华为国恨家仇的,就是一件据说来自于东陵的宝物“凤引龙”,尽管在真实的历史中,提到“凤引龙”这种形式的并不是一件玉器,而是隆恩殿周围的石雕栏杆上,雕刻着“丹凤凌空,蛟龙出水”的图案。玉器之说是我的杜撰,但是杜撰也要讲求与历史相吻合,因为有过“凤引龙”的石雕栏杆,那么当年孙殿英盗墓中,我去虚构一件雕有这种图案的玉器还是合乎情理的。
我和我的一些朋友在一起闲聊读过的网络小说,包括看的一些历史剧中,不乏就会发现很多不合乎历史的情节,比如武王伐纣是骑马,马上面还配着马鞍,带着马镫。或者说在乾隆年间的宫廷里出现维纳斯的雕塑。这些是细节,原本在读到、看到的时候并不是带动情节的重点,但是即便如此,是不是应该在自己珍视的这个创作时空中,对每一个道具,每一句对白都要多一份认真更好呢?
其实提到生活,我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人,没有那些深厚的几十年的积淀,也许沉重的痛苦之源不乏是创作中不可遏止的强大动力,那么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我更希望带动自己前进的是一种快乐的感受。寻找自己原本要走的路,并尽可能的不去偏离最初的梦想。在研究某某作品或者某某主义的时候,我们也常会感慨某种理论或者思想的反复不定,前后矛盾,其实想来一路走过,难免绕几个弯,才能找到自己所谓的“正路”,生活是这样,那么在生活之上的写作也自然是如此。
我是学比较文学的,也学精神分析。但我总是讨厌对于文学诸如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等等等等的划分,如果是作为一个需要死记硬背的学生,我当然喜欢简单的整齐划一——不过按照时间先后,记在本子上,存在记忆里,然后写在考卷上。但是人的思想,不该被时间所辖制,古典中仍旧存在浪漫,现实中未必没有新古典的一星半点的影子。BESSIERE先生是研究文学理论的,特别是当代小说,但是对于“当代”的解释,也不能够完全用时间来做划分,我很同意他的论述,有些东西势必要突破时空和知识带给我们的自身局限的。就像在现在这个多元的社会里,人们还是会怀念曾经物质单调匮乏年代的纯真,或者是生活在大城市的人,会在心里对大漠孤烟的广袤悲壮有一种向往。也许什么东西其实都不存在过时这个说法。也是基于这样的想法,我总是试图想要在网络小说的便捷甚至快餐化中,加重纯文学的分量,想要让一种奔腾的速度有一个缓冲的时间去让人休息、感受和思考。《凝暮颜》是我的处女作,两年之后,我自己读来,觉得有很多可以改进的地方,也许现在的我重新去写这个故事会多一份得心应手,可是我珍视它,也很庆幸在当初写作的过程中,时刻没有忘记对于传统文学的回归。
小说,其实原本是在讲述一个故事,里面的作者的最初核心,同之后不同的人的不同理解往往大相径庭,相去甚远。有时候作为读者所捕捉到的,不过是自己在文字的这面镜子中的那个影像而已:你去唏嘘感慨的,其实是自己曾经的某一段过往;你很难忘的某一个角色,可能就因为他身上附着了你或者你熟悉的人的某种气息。那么,在我看来,写作和读一本书一样,我也是在这面镜子里看自己,看自己的生活——也许不可避免的有些狭隘,但至少真实。
法语里关于作家的一个词是“écrivain ”,对于写小说的人是“romancier”,作家是一个需要时间检验的称呼,要对人类的精神世界有一种大智慧,甚至是要超越所在的巨人,我尚不及。我不过是一个阅历尚不丰富,然希望自己能在构筑文字的过程中并不放弃的人,能够去寻求一种真实,比发表一种唯我独醒的悲凉感慨在我看来是更大收获。
可以花些时间,可以一边做着白日梦,一边回溯下沉淀下来的生活,然后寻求用自己的风格和笔触写下一些以后不会被自己撕掉的文字,这对于我来说就已然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