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雅文
张雅文,女,1944年出生于辽宁开原,从事过专业速滑运动员、银行会计、编辑、文学创作工作。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黑龙江分会、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国家政府津贴享受者。
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长篇小说、传记、报告文学集《趟过男人河的女人》、《绿川英子》、《爱献给谁》、《玩命俄罗斯》、《韩国总统的中国御医》、《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出版了英文版)等多部作品;发表《走过伤心地》、《4万:400万的牵挂》、《香魂》等报告文学及中短篇小说数十篇。
获奖情况
编剧儿童电影《冰上小虎队》(与他人合作)、44集电视剧《趟过男人河的女人》(与他人合作)、20集电视剧《不共戴天》、《妈妈,拉我一把》、《冰雪人生》、16集电视剧《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120部集,被评为全国首届百佳电视工作者。
电视剧《趟过男人河的女人》获飞天奖;
电影《冰上小虎队》获华表奖;
长篇小说《趟过男人河的女人》、传记《韩国总统的中国御医》、报告文学《走过伤心地》,获黑龙江省文艺大奖一等奖。
报告文学《生命的呐喊》(新华出版社2007年12月)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2007—2009)。
报告文学发表于北方文学1989年
拯救傻子屯
一、上帝的弃地。一片人人不愿走近的死海。活的死了,死的却还活着!
苍黄的世界。
许振中像一缕孤魂,在傻子屯外足足转了三天。
天是死的,地是死的,天地间没有一个活的音符,只有冷风吹来一阵阵凄厉的哀号:“俺要生啊——俺要生孩子啊——”
在小队记工员张林的家里,许振中不止一次地看到这样的情景:
冰天雪地的寒冬腊月,炕上蠕动着四个赤条条的生命,大的十来岁,小的一两岁,一个在吃鼻涕嘎儿,一个抓起屎块搓成条条,一个在撒尿……屋地上,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双手颤巍巍地举着一炷香,冲着观音菩萨像艰难地磕着头,一下,两下,三下……一天三次,九个月,二百七十天,天天如此。这个女人泼辣能干,强壮得像头牛,却生了一帮痴呆孩子。
“俺从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俺一定要生一个正常孩儿!”她的奢望不高,只想要一个正常孩儿。产期快到了,她常常莫名其妙地抖成一团,愈发整夜整夜地跪在地上,冲着菩萨磕头。可是,第五个孩子一落生,却折断了她最后一根神经。从此,张林家一个疯,一个病,炕上五个傻孩子。
“绝后喽——老李家绝后喽——”悲怆的哀号撕破了夜的宁静。
这是又一位父亲。
全村人没一个不听厌了李木匠的夸口,他每天都像倒泔水似的把虚幻的故事倒给全村人听。
“瞧,俺的宝贝儿子占了五个五。俺五十得子,俺儿甲午年五月初五正当午时生,真龙天子也占不上五个五。俺这瞎木匠当年从日本人的万人坑里死里逃生,哪承想会有今天!算命瞎子说俺儿将来是将相之才。宝贝儿啊,俺和你哑巴妈苦苦盼了你三十年,终于把你盼来了!”他哭他笑,哑巴女人也跟着他哇啦哇啦地又哭又笑。
李木匠给儿子起名宝玉,意思是通灵宝玉!
宝贝儿子给这对悲惨夫妇的灰暗人生涂上一道金色的光泽,晚升的太阳把他们凄凉的过去及想象中的未来,照得一片通亮。口含着怕化喽,头顶着怕吓着,宝玉每天躺在夫妇俩的心坎上走进“大观园”的梦乡。
可是,这是怎样一个“宝玉”呀!无论冬夏浑身上下布丝都不挂,整天捅厕所,捡臭水沟里的死猫烂狗连毛一起吃掉,用碗碴儿划破自己的手脸,常常划得血流如注……
父亲的心碎了。哑巴妈死了。李木匠整天发出绝望的哀号:“绝后喽——老李家绝后喽——”
周家人娶媳妇了,红袄绿裤,好鲜亮的一个新媳妇。
可是,有人去厕所挑粪,一推门,却发现新媳妇正在厕所里偷吃鸡蛋呢。一见来人,一张嘴,一伸脖,好半天才噎出一个响嗝。村里人开手扶拖拉机要去县城,新媳妇腾地跳上车,有人问她:“你去县城干啥?”她回答:“买冰棍!”问她带多少钱,她将手一张,只见手心里攥着一枚五分的硬币。
呆子娶傻子,没有灵魂的生命结合,生下来的又会是什么?
“痴苶呆傻满街走,哑巴说话比画手,大粗脖人人有,大气瘰像柳罐斗!
这就是许振中面对的全村生灵——一群活着的死魂灵。
三天前,上级党组织召开党员干部大会,足足开了一天一夜。
“你到底同不同意干大队书记?”上级领导问他。
“不干!要命也不干!”许振中回答得斩钉截铁。
他干了多年大队副书记,早就看透了这个远近闻名的傻子屯,上帝来当这傻子头都毫无回天之力了。何况在外县当木材公司经理的姨夫,已经给他找好了工作,就等他去上班呢。
领导无奈,只好亮出了上方宝剑,问他:“这是啥?”
“党章!”
“你承不承认党章?”
“当然承认!”
“好!党章规定下级服从上级,个人服从集体,现在组织决定……”
他傻眼了!
那是一个服从的年代,任何人一听“服不服从组织决定”就像烈马忽然被套上了笼套。尤其是他,至今还记得公审大会上奶奶叮嘱他的话:“振中啊,你要记住,是共产党为你爹报的仇!你爹是条好汉,你长大也要当好汉!”
他不是一条好汉,他没有爹那种驰骋疆场拼杀倭寇的抱负和胆量。
他被逼上了梁山,条件是:“我只干一年大队书记!”
三天来,许振中的脚步不停地叩问着尚无春意的冰冻大地:怎么办?我当上这傻子屯的书记到底该怎么办?是天天混日子,还是找出傻子的原因,把傻乡亲们救出火坑?
这里一无所有,唯独盛产傻子。没人知道它美丽的名字——集贤村,远近的人都叫它傻子屯。人们经过这里都像看耍猴似的看着这群傻生灵。
在他的记忆中,这里从来都是鬼蜮之地,半夜三更经常听见鬼哭狼嚎的哭叫,大人说是夜猫子来勾阴魂了。他常看见大人腋下夹着小尸体向荒郊野外走去,身后跟着一群野狗。
一位过路的阴阳大仙说:“这里本是块风水宝地,南山是条土龙,南风乘龙其宝无穷,可惜让人把风水破了!”是破了,砸石头开山打过山洞。“可惜,你们没有福气,得罪了土龙啊!”
不记得从哪一年开始,正月十五的晚上,老村长带领全村乡亲带着上百斤的洋油拌谷糠,撒在村前村后几里长的大道上。
随着村长的一声大喊:“点路灯送孽龙喽——”只见着火的洋油谷糠顿时燃起一条长长的火龙。火龙在白雪皑皑的雪野上升腾,映红了夜空,景致十分壮观。大人忙把傻孩子摁倒在地,冲火龙磕头。一双双没有灵魂的眼睛,跟随着燃烧后的灰色孽龙一直爬向浩瀚的夜空……
路灯年年撒,孽龙岁岁送。不记得撒了多少年路灯,不知耗去了多少斤省下来的洋油,可是,傻子照样层出不穷。
“不,不是孽龙!是村西南山那块猴石在作怪,它偷偷地瞧咱村子,偷去了全村男女的精髓,所以就出聋哑傻子!”不知哪位智者又提出如此高论。
“他奶奶的,竟然是猴石在兴妖作怪!砸掉它!”老书记在“文革”中被罢官第二天,再也不怕别人说他迷信了,带领三个石匠,背一捆钢钎,带着全村痴苶呆傻的阶级仇民族恨,上山砸猴石去了。
“叮当当!叮当当!”像神曲,复苏着全村父老麻木而绝望的心。虎口震裂,鲜血滴在猴石上,绽开朵朵小红花。起早贪黑干了半个月,一人多高两米见方的猴石全部被铲平了。村里一位老者拄着拐棍蹭到跟前,老书记问他:“你老看行不?”“不行!还有根!”“凿!凿它个分毫不剩!”
又大干了三天,猴石被连根消灭了。老书记累倒了,石匠们的虎口一连多少天都血糊糊的,像小孩嘴似的。老书记的威望一下子超过了掌权期间的任何一年。
可是,接连出生的生灵,却用傻呆呆的眼睛蔑视着老书记及一切智力健全者的所作所为……
嗨,该使的招都使了,啥招都没有了!能活就活能死就死吧,只能听天由命了!
历史翻到了上个世纪70年代初,十亿人都沉浸在“三敬三祝”万寿无疆的红海洋里,傻子屯却仍然挣扎在生死线上。
看着这群带死不活的生灵,许振中回顾着几任书记队长的可悲下场,沉重的担子挤压着他刚烈的心灵。他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找到出生傻子的原因,把傻乡亲救出火坑!
天亮了。一束晨光划破了夜的黑暗,他迎着太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