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欣
赵 欣,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专业作家、诗人。《丈夫的诺言》等小说的作者。《参花》杂志、《海燕》杂志编委。吉林司法警官学院客座教授,长春理工大学光电信息客座教授。
作品欣赏:
谁动了我的故事(小说)
接到弟弟电话的时候,我正在松花江的鳇鱼岛闷头写我的剧本。常言说,编筐窝篓,贵在收口,我就在结尾处难住了,好几天也不知道如何下笔。故事讲述了一对男女彼此深爱着,后来在战争中走散,许多年来两个人都在苦苦寻找对方。结局有两种选择,一个版本是二人冲破重重阻力终于相聚,另一个是就此止笔。第一个选择会让读者感到圆满,第二个则会留下更多空间,这似乎恰是作家的高明之处。
弟弟语气滞重地说,哥,你回来一趟吧,爸的事。我一急,呼吸失衡。弟弟忙接着说,爸身体还行,是王姨得了尿毒症。弟弟没再说话,我匆忙挂断了电话,收起笔记本电脑,赶往机场。还好,紧赶慢赶,赶上一趟直飞的航班。坐定之后,我的大脑再次为这件事飞速旋转起来。
八年前,母亲去世,父亲在弟弟家生活了一年多,就坚持一个人搬出去住。弟弟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回来劝阻。父亲只有我和弟弟两个孩子,但他最喜欢我。父亲当了一辈子官场领导,骨子里却酷爱文学,而在我身上,父亲的遗传基因似乎得到彰显。我在初中时就发表了小说,而后一路飙升,到现在已经是比较有名的作家了。确切地讲,先是热衷于纯文学,后为专职网络作家,近年来随着影视剧的看好,开始应约写剧本。
父亲常常讥讽弟弟说,你看看你,还是个中学老师,连个研究生论文还要到网上抄袭?能不能象你哥哥那样有点出息?父亲是我最忠实的Fans,我的纸媒作品,我编的电视剧,他都是要看的,甚至在他心里,我就是他的偶像,这从他看我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来。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到排着长队等我签名合影的那些粉丝们。所以在家里面,我的话总是在关键时候对父亲能起到改弦易辙的作用。
和父亲一交流,正印证了我的推测,不是因为弟弟一家不孝顺,而是一个老年人的生活习惯外加孤独久了的心理问题。父亲说,王伯伯帮他已经联系好了房子。既然心意已决,且身体还算硬朗,独自生活也没有什么障碍,不如就由着他吧。
大约三个月后,弟弟去父亲的家,却看到家里多了一个人。一个中年女人从厨房里迎出来,应该比父亲小十多岁,相貌还可以。见到弟弟时显得有些尴尬,父亲倒坦然,介绍说这是你王姨。弟弟再去的时候,不管早晚这个王姨都在。弟弟就想获得更多的信息,但是父亲不搭理他。他偷偷去找父亲楼下的王伯伯,但是老人家微笑着不说正题。
父亲这把年龄,身边突然多出一个年轻女人(当然,相对于父亲来说年轻),这不能不让人警觉。我嘱咐弟弟认真了解情况,不可疏忽。没几天,情况就基本明了了。父亲参加了一个中老年文学爱好者协会,认识了一个叫王芳的女人。她刚刚丧偶,有一个儿子还在读大学。她文笔很好,长相也是父亲喜欢的类型(我这么说不是胡乱猜的,弟弟把父亲的那些文章陆续发给我,我看出了端倪,是和母亲完全不同的类型)。父亲动了春心,主动靠近,表白爱慕。但是王芳犹犹豫豫,不是没相中父亲,也不是在乎年龄差,她担心父亲不够真诚,她需要一个坚实而长久的肩膀来依靠。父亲对王芳海誓山盟,保证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和她分开。父亲把崭新的爱情抒写在诗作里,而后发表在内部报刊上,被弟弟偶然间发现了。
我在为我的母亲感到幽怨和不平。父亲很爱她的,在没有她的日子,我们不敢确定父亲如何能够摆脱那种痛彻心扉的哀伤。情况虽然出乎意外,但很快我就感到无比欣慰。这说明父亲的精力旺盛,身心健康,更为能有一个人在父亲身边照顾他而高兴。但是父亲不把事情说破,也没有进一步的打算,我们做子女的又何必有所动作呢?
春节的时候,我和弟弟全家人都去了父亲家。王芳在厨房里忙忙碌碌的,媳妇们要做个帮手,父亲说,这次就让你王姨自己弄吧。媳妇们的脸上都噙着复杂而充盈的笑意,如同草尖上的露珠,稍一不慎就会落下。若是在自己家里,我媳妇准会气恼地指责说,哼,看你们男人多无情!或者笑嘻嘻地说,看你老父亲,好风流哦!弟媳妇的脸上也挂着笑,却难掩轻蔑的警惕。我紧绷着脸,让她们望而生畏,她们很快就收敛了。餐桌上,父亲当着儿子儿媳孙子孙女的面,不断给王芳搛菜,王芳则不好意思地扫视我们一眼,而我们假装没注意或是没在意。
后来弟弟找我讨论这件事,说,父亲如果正式娶王芳,我们怎么办呢?弟弟的担忧不无道理,毕竟父亲名下还有财产和存款,而王芳还有一个儿子。那样会让这个家庭变得复杂,这当然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何况在内心深处,我们还在顽固地维持着母亲的地位。但是年夜饭的那个场面,我们还是感到父亲对王芳的态度其实是在做给我们看的,要给我们一个心理准备,是某个重大决定前的铺垫。
我离开不久,弟弟就向我陆续报告了新的情况。
王芳的儿子出现在父亲的家里面,不是假期,还有一年多毕业,却住了一个多月,且没有离开的迹象。原来是被学校开除了,什么原因不知道。弟弟的忧虑通过电波传递过来,我的心一下子收缩起来,怎么能让年迈的父亲再为另一个家庭操心费力呢?该采取怎样的行动来阻止呢?恰好这个时候,父亲竟然给我来了电话,问我有没有时间回去一趟。父亲的语气带着小孩子般的讨好,让我想起上初中的儿子,他想更换电脑,语气就是那样。我的心收缩得更厉害了。
到了父亲家,王芳正给父亲的头发焗油。见到我和弟弟,她的笑容里也带着讨好的味道。我四处查看,没看到那个大学生,却在墙角电源插座那里看到一只苹果手机正处于充电状态,是2016款,大约八千多吧。父亲的头发很快就弄好了,王芳进到厨房里去了。屋子里只有我们和父亲。我和弟弟坐在一侧的沙发里,父亲在对面。弟弟紧紧靠着我,两只手搓来搓去的,一声不吭。我注视着父亲,等待着他说话,父亲则沉默着,似在思考如何开口,一时间出现一个尴尬的场面。
父亲突然抬起头,脸上堆起笑容,问起我的新作。我讲述了一下故事梗概。他说,好好。那个年代的爱情多么真挚啊,值得今天的人学习啊!我对父亲的评论没有多想,知道这并非他的意图,他是在为后面的话题刻意营造一个舒缓轻松的氛围。这不是父亲的做派,虽然父亲近乎崇拜我,但他多年来养成的官气官威并没有淡化多少。这更让我绷紧了神经,父亲如此用心,情况似乎不妙。
果真,父亲清了清嗓子,说道,你们也看到了,你王姨是个不错的人。他温润的目光向厨房方向扫了一眼,之后望着我。他的头发黝黑发亮,脸上的皱褶平展了很多,眼睛里满是期待。我犹豫着点了下头,心中忽然软化起来,动摇起来。王芳就那一个孩子,不投靠过来还能怎么办呢?能让人家母子分离?弟弟似乎感觉到我的变化,偷偷用手肘碰了碰我,意在警醒。
接下来的情况超乎我的预料,父亲没有提到那个大学生,而是提出一个更加尖锐的问题,一时间刺得我们手足无措。他说,儿子,我想和你王姨结婚。厨房里的油烟机轰隆的声音戛然而止,屋子里几个人的呼吸声清晰起来。
慌乱间我似要寻找某个可以附着的东西来稳定一下心神,目光在屋子里游弋起来,对了,一面墙上应该有父亲和母亲的合影的,但是就在原来的位置上是父亲和王芳的合影。我的眼前浮现出母亲慈爱的脸,心底猛然蹿出一股愤怒,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坚决而粗鲁:这不行,爸,你老糊涂了吗?!话一出口,我有些后悔,我完全可以用其它更好的方式来表达意思的。
父亲如同被雷击中,原本齐整整的梳向后面的头发不知怎样就散乱了,一绺垂到前面,遮住了额头。弟弟也惊骇地看看父亲又看看我。片刻之后,父亲的眼睛慢慢活泛起来,红丝如同闪电在蔓延,极度的失望乌云般要流泻出来。我垂下头,心底一阵阵不安。不知该道歉还是该解释,似乎怎么都不妥,又是一阵沉默。父亲垂下目光,叹口气,用手捋了捋头发,我看到了他头皮上的那一层没有染透的白茬,他的背似乎驼了下来,脸上如同一张被揉搓过的纸……父亲瞬间苍老了!
我一阵阵揪心地痛,喉头哽咽,说不出话,也不知该说什么。
良久,父亲望向弟弟,问道,你呢,你什么意见。父亲在寻找最后一棵救命稻草。也许是从来没有被重视过,弟弟慌张起来,支支吾吾地说着含混不清的话。父亲疲倦地挥一挥手,说道,走吧,你们走吧!
我和弟弟没有动,我们不知道该不该走,我能感受到弟弟的身体哆嗦着。走!父亲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似乎用尽了平生的力气。我们这才站起身,犹犹豫豫地往外走,一边回头看着父亲。父亲一只手捂在着胸口,一只手摆动着,催促我们赶快离开。他心脏不好,我们很担心。
这时候,王芳急匆匆走了过去,扶父亲躺在沙发上,在他嘴里塞了几粒药。然后和蔼地对我们说,别担心,你爸没事儿!
回到弟弟家快半夜了,我却毫无睡意。弟弟和媳妇也没有睡,压低声音嘁嘁喳喳地争论着什么。第二天一早我和弟弟又去了父亲家。门锁着,我就拨打父亲的手机,没有接通,又打了王芳的手机,接通了,她正陪父亲在医院打针。我们慌忙赶往医院,在路上我就决定了,如果父亲坚持,我们就不再反对。确实,只要父亲高兴,那些个顾虑无关紧要。
到了疗区,隔着门看到王芳正在给父亲更换衣服,那样子就像母亲对孩子。我的心热了一下。进了屋,王芳热情地找来椅子让我们坐。父亲很憔悴,但是表情平静,看不出对我们的不满。
老病,没大事儿!父亲说,你该回去就回去吧,别耽误创作计划,那部连续剧一定会受欢迎的。对了,男女主演有目标吗?我说了两个演员的名字。父亲摇摇头,说出了另外的男女主角的人选。我怀疑父亲的标准就是他和王芳。
之后我们父子间就沉默了,我想了很多话题都觉得不恰当,父亲似乎也不愿意和我说更多。王芳不断给我们拿水果,聊着家常。很快父亲就打起了鼾声,我和弟弟终于找到了摆脱目前窘境的借口。王芳说,就让他睡会儿吧,你们放心,没啥大事儿!我们站起来,往外走,却又觉得于心不忍。王芳客气地送我们到门口。我们本是他亲生的儿子,却突然间产生了生疏感,好像我们是前来探病的亲属朋友。到了走廊里,我的眼角就湿润了。
因为繁忙,我回到自己家中,但仍时时关注父亲的事情。根据弟弟的反馈,我的心慢慢放松下来。父亲康复之后,在王芳的带领下又参加了中老年朗诵团,每一天的生活很充实,情绪很好。那个大学生去几十公里外的城市打工了,很少出现在父亲家里。
我嘱咐弟弟经常去探望,缺什么少什么就吱声。实话说,我对王芳的印象越来越好,总觉得我们的态度过于自私和苛刻。有时想想,就会有那么一点愧疚。
这样父亲和王芳一起生活了八年,父亲继续写作,继续朗诵,那股劲头,让我都羡慕,似乎在重走青春的路。至于和王芳结婚的事,他再也没有提过。弟弟在父亲写的一篇散文里面,初步判断是王芳发挥了作用,这个女人不想让父亲为难。如果不是父亲故意美化的话,我们全家就不得不敬佩她了。但是如果讨论是否准许给她名分,绝大多数人是不会同意的。两个媳妇仍对她的动机持保留态度。大家都说,就这样维持吧,不是挺好吗?
这样维持着是挺好的,所以听到王芳得了尿毒症的消息,我是不肯相信的。她才四十多岁,身体很健康,生活条件也好,怎么会得那种病?但是弟弟说,是真的。这就面对着一个这样的现实问题:尿毒症很麻烦,要么换肾,要么就得靠常态化的血液透析来维持生命。换肾这个选项几乎没可能了,那么,谁来陪护她定期去医院?谁来照顾她的饮食起居?父亲吗?即使父亲可以照顾,又能照顾多久呢?毕竟他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需要天天吃药来维持心脏的功能。实话说,我倒没有过多考虑王芳的医药费问题,相对来说,这不是主要问题。
下了飞机我没有到父亲家,直接约了弟弟。我没去弟弟家,这类家务事应该由男人来决定。避开叙叙叨叨的妇女,我可以想象到弟媳妇剑拔弩张的样子。但是不管谁来决定,似乎无可选择,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让父亲和王芳分开。要不然怎么办?我决定给王芳一笔钱,算是对她照顾父亲的感谢和安慰吧!但是首要的难题是父亲,他会不会同意,不同意怎么办。弟弟又把大任推在我的肩上,还加了句,哥,这可非同小可啊!
我决定豁出去了,不论如何,必须决绝。
到了父亲家,按了门铃好一会儿,门才打开,是父亲,我吃了一惊,父亲衰老得和我上次见面判若两人。他的背更驼了,满头凌乱的花白头发,人整个瘦了一圈,脸色青灰。父亲看了我们一眼,淡然问了句,回来了?就往屋里走去。我想以父亲的聪明应该知道我们的来意。
进到卧室,我看到了倚在床头的王芳,正在打吊针。她同样让我吃了一惊,整张脸肿胀变形,勉强可以分辨出眼睛和嘴巴。看到我们似要坐正,嘴里说着“回来啦”,声音嘶哑而极度虚弱,脸上努力想挤出笑容,终是徒劳。我站在床边说了一些安慰的话,王芳的嘴频繁地翕动着,嗓子咕噜咕噜地回应着,泪水涌了下来。父亲拿毛巾轻擦着她的脸,哄小孩一般地说道,好好躺着吧,哦,放心放心。最后这句话有没有话外音我不知道,却象小锤敲击着我的决心。
父亲摆摆手,我们就走回客厅,坐在沙发里。我和弟弟坐在父亲对面,这让我想起上一次的情景,我警告自己注意讲话的方式和分寸,但一定要坚决坚定。大家都沉默着,我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压力感。我思忖着怎样开口,心里面一次次给自己鼓劲。父亲目光黯淡,也没有看我们,点起了烟,一边吸一边咳嗽。他原本是不吸烟的,我看了弟弟一眼,责怪他不该让父亲吸烟的。一辈子没沾,怎么到了晚年还吸上了!弟弟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又垂下头。
突然,卧室那里传来咚咚的响动,父亲霍地站起来往那边跑去,我和弟弟紧随其后。果真是王芳,她的嘴巴对着父亲,说着什么。可以判断,她说了什么话,但是声音太小没有传过来,只好用后背碰撞床头,引起我们或是父亲注意。看来她是有话要对父亲说。我和弟弟刚要离开,听到她说,别走。父亲回身说,你们别走。王芳微微点了点头。我和弟弟就站在床边,心里却盘算着可能出现的未知数。当然,这些未知数让我绷紧了全身的神经。
父亲把脑袋伸向王芳的脑袋。王芳的面部抽搐了一下,嘴的部位象过电一样颤抖了几下,贴向父亲的耳朵,声音轻得我根本就听不到。父亲很快抬起头,梗起脖子,注视着王芳,吐钉一般地说,不,不行!王芳的脸上就泪水纵横了。她伸出一只手,把父亲的脑袋拉下去,再次靠近她的嘴巴。我和弟弟慢慢后退,这样的场面应该回避一下。正当我们退到门口的时候,父亲的脑袋猛然垂了下去,重重陷在褥子里。我们吓了一跳,忙奔过去,父亲慢慢抬起了头,但没有转过来,摆了摆手。但我还是搀起父亲,弟弟见状也过来帮助,我说,爸,你去沙发上躺一下吧!你千万别着急啊!
父亲没有抗拒,手抖得厉害,身体很快瘫软下去。我忙和弟弟把他平放到沙发上。王芳用力撞击着床头,喊着“吃药”,一只手指向她的衣兜。父亲的衣兜里果真有一小药瓶,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倒出一把药粒塞到父亲嘴里。王芳那边静了下来,父亲长出了一口气,睁开眼睛。
我说,爸,你别说话,歇着吧!父亲坐起身伸长脖子望向王芳那边,我们也看过去,王芳的脸转向一侧,双手捂着,肩头在抽动。父亲叹口气,回身坐好,闭了一会眼睛,脸上的肌肉在轻微抽搐。也许感觉到我们的紧张,父亲睁开眼睛,摆摆手,缓缓说道,我没事儿,没事儿!顿了顿,用奇怪的语调说,你王姨让儿子接她回家……就按你王姨的意思吧!
我和弟弟木木的,不知道怎样回应了父亲,也不知道怎样走出来的。去弟弟家的路上,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在弟弟家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觉。弟弟和媳妇又在隔壁嘁嘁喳喳,弟媳妇有时会弄出几个刺耳的高调,估计是弟弟的提醒,她才又压抑下去。我越发心烦。我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其实我媳妇的态度我也清楚,女人的心思都是这样的。只是她没有弟媳妇那么在意而已。毕竟,父亲和弟弟一家生活,几千里之外的我们没理由在遗产上用心。
有关王芳的一幕一幕,和父亲的形象频繁而交叠地出现在我的眼前,让我的心智就像狂风中招摇的树冠,一些叶子被卷走了,一些枝桠被折断了,想平静都难。好不容易睡着了,却被手机铃声搅醒,天已大亮,是媳妇的电话。她说弟媳妇给她打电话了。我啪地挂断了电话,恼怒起来,我明白她们的意图,弟媳妇在寻求统一战线。我一整天都没有出屋,也没有吃饭,更没和任何人说话。我觉得我就是那棵树,在狂风中伤了心脏,需要疗养一下。但是问题还是大山一般横亘在眼前,必须面对必须解决。影视公司又催了一遍稿,但我的心思还是无法转移到那个剧本的结局上去。
那天突降大雨,王伯伯打来电话,急促地说,你赶快过来吧,开车来!我的心狂跳起来,以为父亲出了事情。到了父亲的小区,远远看到父亲顶着大雨站在马路边,一把伞已经被风雨吹得变了形。我心痛极了,和弟弟下车把父亲扶上车,用毛巾擦去他头上的雨水,责怪他大雨天出去干什么。
父亲说,打车啊,你王姨今天要去医院做血液透析。
我问,你给我们打电话不行吗?
父亲没有回应我的话,只是说,既然你们来了,就送你王姨去医院吧!
我们在医院忙活了一小天,把他们送回了家。回到弟弟家,我给父亲打去电话,问他怎么样。
他说,没事儿,挺好的。
我听到里面的咳嗽声,追问道,爸,你是不是发烧了?
电话那边顿了一下,说,没事儿,吃点药就好了。
这个年纪的老人最怕发烧,我忙和弟弟赶了过去,父亲的额头很烫,但他躲躲闪闪的。就像我小时候发烧却不敢承认。我那是怕打屁针,而父亲担心的不是这个。我知道他的心里。我们是父子,我们之间有着特殊敏锐的感觉。他在处处维护着王芳。
最终我们还是送父亲去了医院,打了两瓶吊针之后他才退热。父亲要求回家打针,但是医生不同意,怕他药物过敏。这期间,我能感觉到父亲内心的焦灼。如此下去,他这副老身板还能坚持多久?这件事让我强烈意识到,必须尽快解决此事,不能再犹豫不决了。
我给王芳的儿子打了电话,他很冷淡,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了,一周之后就过来。我想,应该是王芳已经把她的意思告诉儿子了。父亲的家里需要有人来料理,而我正打算和他好好聊聊,就把东西搬了过来住下。
闲暇时间,我继续我的工作。结尾暂时放下,我对全剧进行了一次修改。写到半夜,厕所里面传出一声闷响,我意识到是父亲摔倒了。果真如此,他料理完王芳,要把屎尿送到卫生间里。我扶起他,没看到他哪里有伤,但是当我放手让他自己走的时候,他却站立不稳。
他说,右腿没有知觉。
我说,爸,没事,麻了,走一会就好了。
我扶着他在屋里走了几圈,还是站立不稳。我想,岁数大了恢复慢,第二天就该没事儿了。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想带父亲出去散散步,然后寻机和他再谈谈,他的心里需要疏导。父亲房间出奇地安静,我以为他还在睡觉呢,但是我很快就发现父亲两眼瞪得圆圆的,嘴巴大张着。我奔过去,问他怎么了,他说不出话。我试着扶他坐起,但是他的胳膊和腿都不好使了。一阵恐惧从脊背窜遍全身,我暗叫不好!王芳慌慌张张地过来看,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后来医生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父亲得了脑血栓,是急性,症状挺严重。
父亲住院了,王芳怎么办呢?我给她儿子打了电话。他说了句“不用你们管”就挂了。王芳哪天离开的我们不知道,我们没有心思去管她了,反正通知到位了。
一个月后我们回到父亲家,空荡荡的。屋里面明显清洁过。我一度有种恍惚感,似乎王芳从来没有出现过。父亲的治疗效果缓慢,生活基本不能自理。我们家庭就做出这样一个决定,由弟弟家负责照顾父亲,我承担费用。这样就需要卖掉父亲的房子。
房子一直没有人问价,我决定先留下来照顾父亲,以尽孝道。父亲需要一日三餐喂食,需要按时吃药和排泄,这已形成规律,所以大部分时间是清净的,对于我的写作没有什么影响。关于那个剧本我通篇修改了一遍,觉得差不多了,再回过头来思考故事的结局。我在笔记本电脑上写了又删,删了又写,还是没有定稿。
有一天我给父亲喂食时发现他有话要说,但是却无法表达。我猜了半天,猛然想到,他是不是在提醒我要给王芳补偿呢?我写在纸上给他看,他的目光闪跳了一下,那意思似乎是,又似乎不是。但不管是不是,我还是那样做了。
尿毒症只要定期进行血液透析,大多可以正常生活的。王芳恢复得很好,只是瘦了很多。关于父亲的病情,她问了很多,时不时抹一把眼泪。他儿子见了我们没有打招呼,但也没有离开的意思,窝在沙发里摆弄手机,耳朵和眼神却紧紧关注着我们的对话。当我把那一捆钱拿出来的时候,王芳双手捂脸,抽泣起来。他儿子走过来,打开,一摞一摞地数着,数完,王芳也止住了哭。她儿子点点头,王芳又开始抹眼泪。这多少出乎我的意料,按照我作家的思维,王芳应该拒收的。这似乎是这个黄昏恋的一个瘢痕。不过也可以理解,这也一下子就解决了王芳的难题,儿子有了本钱做生意了。想想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真是不可思议。在写那个小剧本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我的稿费是为了解决王芳一家人的生计问题。
回到家,我用文字向父亲作了报告,父亲似乎想点头,但最终只是手和脚翘了翘。我思忖了下,又把王芳的健康状况告诉他了,他的眼神亮了亮,面部柔和起来。这一天是他得病以来状态最好的一天,但我还是感觉到,他还有什么愿望没有实现,那无疑是最重要的。因为每当我离开他,他就会满是期待地看着我,一只手艰难地移到我的方向。但当我俯下身问他,他却没有任何意思表示。我仔细想了想,还有什么呢?想不出来。
天黑了,我打开电脑,决定选择第二版本。这一对男女能否重逢,让观众去发挥想象力吧!当然,做这样的决定也是颇费脑细胞的。完成后,没来得及关机,我就感到疲乏了。先去看了看父亲,帮他排泄完,换好衣被,我就回到床上睡着了。梦到鳇鱼岛了,一条金色的鳇鱼象龙一样在腾飞,水面上跃动着无数的小鳇鱼,满眼金灿灿的。我极为惊喜,因为鳇鱼这种鱼类早就见不到了,哈尔滨鳇鱼讹人事件,那鳇鱼是人工养殖的。
醒来的时候满屋的阳光,我意识到睡过了头,急忙去看父亲,他竟然没有排泄,也没有饿和渴的表示。我完成了一整套料理父亲的程序。父亲很配合,他的肢体出现了灵活的迹象,真是太好了。
我给影视公司的人回了微信,告诉他稿子已成,很快发出。发出前我还要再浏览一遍。打开电脑,从头开始看,到了结尾,我怔住了。故事的结尾是男女重逢,也就是第一版本。
哎?怎么回事?我清楚记得我的结尾啊!是我弄错了吗?想想这段时间也真够疲劳了,思维都混沌了。我重新修改,完成后又看了看,这回应该不会再错了。正要给发过去,弟弟来了,他说医院的教授想就父亲的检查结果和家属做个沟通。我说,那好吧,你照顾父亲,我就去。
教授姓郝,对父亲的病很负责。他是一名博士生,有好几项国家级研究成果。他说你父亲的病症很特殊,脑血栓病,通常都会有很长时间的先期症状,可是他没有,与心脏病也没有直接关系。
那是怎么回事,我问。
他说,国外有人主张是心理因素所致,因此建议你们注意解决他的心理问题,也许就会出现奇迹。
我在路上一直在想,心理问题那就在王芳那里了,但是能有什么办法呢?回到家里已是傍晚,正碰上王伯伯等人来看望父亲,我就留他们吃饭,没想到他们没有拒绝。(说实在话我是极不情愿的,唉,这些老人家!)弟弟动手做菜,我就得陪他们聊天。手机响了,是影视剧公司的高总,我心里一惊,忙作了一番解释,答应马上就发。但是王伯伯这些老人们吃得慢,聊得多,结束的时候我还得送一一他们回家,否则出了问题怎么办。一切妥当,我也累了,就睡了。
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稿子发出去。几家文学期刊两年前就向我约稿,我到现在也没有动笔。但是高总这样的主儿是不能得罪的,一下子就几十万,你能说这不是作家的价值体现吗。之后我就去料理父亲。我惊喜的发现,父亲大有改善,手和脚更加灵活了,脸上也有了些许的光泽。我的心情大好。
剧本很快得到了反馈,被预言说,可能会大红大紫。影视剧公司的人无意中说了大概,我大吃了一惊,故事的结局竟然还是第一版本。我说不可能,但他回答说这就是原稿。我不相信,查看我的邮箱,结果,稿子果真就是现在这样!我反复看,没错,就是这样!我快疯了,莫非我的大脑出现了问题?可是,这一次我记得非常清楚啊!我是在极为正常的状态完成的啊!莫非?只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有人修改了我的结尾!那是谁?除了父亲能是谁呢?没有谁,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就是父亲了,可是,可是,父亲有这个能力吗?
我执拗地告诉影视公司,我要马上修改。这打乱了我的计划,因为我已经着手再写另一部剧本,是关于鳇鱼岛的。鳇鱼岛本是一座荒岛,被高总发现后着手开发。他非常看好其潜在的丰富旅游资源和巨大商业价值。但现在,我必须按照我的本意,认认真真地完成这个结局,看了几遍,确定没有任何失误。
鼠标已经移到“发件”按钮了,父亲那边忽然有了声音,我急忙过去,父亲渴了。喝完水,父亲的眼睛还在幽幽地看着我,他似乎要向我表达什么,我却猜不到。随后一些亲属和父亲的老同事老朋友来看望他,也有那个文学爱好者协会的人,她们游移而复杂的眼神让我自然就想到了王芳。我出出进进地接待,很晚才睡。
第二天一睡醒,我就把稿子发出去了。天黑的时候,影视公司的人打来电话,问我这是修改后的稿子吗,我说是啊怎么了,他问,您确定吗?我感觉很烦,他说,您还是自己看看吧!随后我就收到一个邮件,也就是我的剧本,故事的结局仍是第一个版本。我恼怒地责问他,你没收到我最新的邮件吗?就是今天上午九点多发出的。他在电话里压抑着情绪,客气地说,您看看您的发件箱吧,看完再说话好吗?我打开发件箱,惊出一身冷汗,故事的结局果然是第一个版本!
我手忙脚乱地反复查看,今天发件箱里,只发出了一个邮件,也就是说,我的修改稿还是第一个版本!
这他妈神了!
我又查看了具体时间,仔细回忆那个时间是否就是我的时间,但是越回忆越糊涂。一定是有人修改了我的故事!我的心狂跳起来,会是谁?还能是谁?这个人难道真的是父亲?我跑到父亲床前,试图扶他坐起来,但是费了半天的力气才把他扶下床。我想放手让他站立,但是又不得不迅速扶住,他根本无法站立,即使是我来帮助,他也只能站立不超过两分钟。
连续好几天闷在家中,我苦苦思索这件奇事。突然间,我想到了夜游症,吓了一大跳。媳妇曾说过,半夜我会突然坐起,说一些奇怪的话。虽然我不大相信我得了这病,不过这正好可以解释这件事。我满腹忧虑地坐在神经科医生的面前,接受种种测试。医生说不像。我不得不和盘说出父亲的事,以便医生准确判断。医生认真地听着,忽然冒出一句,你成全你父亲不行吗?说完之后他马上就感觉到冒失,歉意地笑笑。而我思维的某处似被敲开,灵光乍现——我潜意识里是不是本来就有这样一个念头,只是我在刻意抗拒着?
我把这想法写在纸上拿给父亲看,父亲的双手和双脚都颤抖了起来,两眼突然放出亮光,浑浊的泪水流了出来。我握住了父亲的手,泪水也流了出来。父亲的手变得温热而有力,久久地才肯撒开。
当着父亲的面,我给弟弟打了电话。我说,弟弟,爸的事,赶快过来!听得出弟弟很紧张,我忙接着说,爸的身体没事儿,我们去把王姨接回来!
弟弟重复问了一遍,你说去接王姨?王芳?
我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是的,接王姨!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