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威
张大威(1954.10.21——)笔名秋水、河姬。女,汉族,辽宁辽中人。中共党员。1982年毕业于辽宁大学经济系,分配到辽宁日报工作至今。现为辽宁日报文学新闻部主任,高级编辑。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发表作品,作品以散文为主,曾在《随笔》、《散文》、《中华散文》、《文学自由谈》、《鸭绿江》、《海燕?都市美文》、《文汇报》、《中国青年报》等报刊发表散文多篇,并被选入多种选本。有散文集《时光之水》,获得第三届辽宁文学奖?辽河散文奖。代表作散文《消逝的村庄》获中国作协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现为辽宁省作家协会理事。创作感言:我爱大地与河流,我是大地与河流的声音。
作品欣赏:
一个寂寞的孩子与一只漂亮的狗,站在村庄旁空旷的大地上眺望着远方,远方是一片荒原,荒原在初冬的淡日下呈现出某种不确定的紫。天地苍茫,要下雪了,一群乌鸦拍打着铁的翅膀在天空中高歌而过,“哇、哇”、“哇哇”,在成人这是不祥的歌,而在孩子与狗的耳中,这是那雍容的稍显笨重肥胖的黑鸟再自然不过的歌声了。远方荒原上僵硬的芦苇与黄色的羊草沉默寡言,绿色的手指早已褪色,它们如果重新开始互相耳语和互相抚摸,将要度过漫长的冬季。在漫长的冬季里,它们隐蔽了语言,隐蔽了心跳,表面上变得迟钝,却在迟钝的阴影下学会了思考和等待成长。芦苇和羊草都是有思想的,海德格尔偏要说人是会思想的芦苇。人要思想就说是自己要思想好了,为什么要扯上芦苇呢?是人对自己不自信吗?人把自己充作芦苇,这事挺不自然。芦苇还在考虑,它是否能够接受人这个危险的伙伴。芦苇不愿意贬低自己,与人一起思想,它宁静地站在冬季里的荒原上,一言不发。而人在一年四季里总是喋喋不休。人有太多的思想需要表达和倾泄。人,确实不简单,思想一直都如滔滔不息的河水——但也仅仅是河水。而芦苇的思想起码是血。
孩子与狗踏着冬日里干脆的树叶,慢慢地向着那片荒原走去:一个孩子、一条狗、一轮初冬的淡日、一片荒原。荒原仍是某种不确定的紫。那荒原也许只是一片荒地,但在孩子与狗的眼里却的的确确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原。孩子与狗都记得她们只是走进过这片荒原,却从未走出过这片荒原。孩子与狗不时地要到荒原里来看一看,看看冬季里荒原上的芦苇与羊草。当她们在村庄里看人看得太多了的时候,她们感到疲惫,于是她们便开始想念荒原上的那些芦苇与羊草。天地仍是一片苍茫,孩子与狗已经渐渐地接近了那片荒原,她们小小的身影已经被罩进了不确定的紫色中。宁静而神秘的紫色让两个小生灵感到了荒原的伟大和真诚,她们慢慢地融进了荒原,慢慢地变成了荒原的一部分。
孩子与狗变成了两株芦苇,两棵羊草,两朵野花,两羽蝴蝶。南风之薰,芦苇长出了秀美的细细手指,它们在抚摸孩子与狗。孩子与狗——其实也是两株芦苇——也长着秀美的细细手指,也在抚摸它们。世界很静、很美、很温暖、很明亮,它们互相抚摸的感觉真好。风很香野花也很香,蝴蝶很轻盈,蝴蝶是飞起来的野花,野花是静下来的蝴蝶。铁色的乌鸦仍然站在树上哇哇而歌,孩子与狗没有禁忌,她们听到的永远是春之歌。
孩子与狗的梦被惊醒了,她们惊恐地看到一些勤奋的镐头在荒原上翻飞。挥镐人的额头上有黑亮的汗珠儿,他们黑色的鞋子已没入深深的泥土中。泥土试图把他们牢牢地吸住,把他们也变成一株株芦苇和一棵棵羊草。泥土认为大地只有这样才会变得妩媚和生机盎然。深情的泥土,淳厚的泥土,你们是多么的土,多么的傻,你们没有一点心机,你们根本抵御不了勤奋的翻飞的镐头,一株株芦苇,一棵棵羊草的裸体的根须正被镐头那尖利的锋刃掘出来,裸体的根须肤色嫩白,像一只只婴儿的小手,无助地伸向人们,伸向人们的眼睛,伸向人们的心。人们的脚面上满是这种婴儿小手似的裸体根须,人们嫌它们很碍事,便用耙子把它们搂在了一起,等待冬季里凛冽的寒风把它们风干后,人们会一把火将它们烧毁,让它们在冰雪的冬季里彻底消亡,以防它们春草再生。它们——那些婴儿小手般嫩白的裸体根须,连同它们未来的绿色,命中注定看不到春天,它们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冬天。伤心的孩子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愿望的不被重视,她没有一点办法挽救那些婴儿小手般嫩白的裸体根须,她看出来了,它们其实很冷,在初冬的淡日下瑟瑟地抖,伤心的孩子流下了眼泪,她很想唱支歌:
“这儿的草啊,又绿又嫩;这儿的花啊,有红有粉;这儿的景啊,美丽得很!”
孩子经常听到一个牧羊人站在秋风中对着荒原这样歌唱,她早已在心中暗暗地记住了这几句歌词。孩子也想唱这支歌,来赞美这片荒原,孩子已经恐惧地感到,如果她现在不放开歌喉来赞美这片荒原,她就已经没有机会了。但她没有唱,一是因为她是一个怕羞而内向的孩子,她的歌子常常只是唱给她的狗听;二是那些勤奋翻飞的镐头已经坚定地刨到了她们的脚下,大人们已经嫌她们碍事了,她们如果不及时地撤退,会不会也像一株芦苇和一棵羊草一样被刨倒呢?
美的荒原,美的浑茫,美的原始,美的生动。可它正被残酷无情的镐头一点一点掘光。人类的镐头能掘光一切。人类为什么不留下一片片荒原呢?荒原会提供故事,提供遥远,提供神秘,提供想象,提供审美,提供滋养心灵的诗意。
“每一个村庄都应该留有一片荒原,起码是为孩子与狗留下一片荒原。”孩子与狗都这样想。孩子与狗太爱这片荒原,太爱它的神秘,爱它春日的嫩绿、夏日的暗绿,秋日的橙黄和冬日的凝紫。太爱这荒原上的高空,高空中一片片懒洋洋的无所事事的白云,太爱这荒原里黄色的大蝴蝶,太爱这荒原中腐草的气息。它们在秋风中倒下,在秋雨中腐烂,它们给荒原穿上了厚厚的衣服,让荒原一年比一年丰腴肥美。那么深那么广的荒原,孩子看不到它的边,也走不到它的边。孩子曾经觉得永远的生就是它的寿命。孩子无法想象荒原也会死?可是荒原死了,死在了勤奋而翻飞的镐头下。“所有的事情都会有因有果”,孩子这样想,狗也这样想。荒原被一镐一镐地掘根了,孩子与狗朦朦胧胧地觉得村庄中某种说不清的东西也被掘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