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峰
张晓峰,男,笔名一鸣,现居辽宁凌源市。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曾获第六届“辽宁文学奖”; 现为辽宁传记文学学会副会长、朝阳市作协副主席、凌源市文联主席、作协主席。2010年被朝阳市委市政府评为优秀专家。
多年以来,无论是小说、散文,还是报告文学均有所斩获,20多次获国家和省级征文奖。
已公开发表散文100余篇,散见《中国作家》、《鸭绿江》、《芒种》、《散文》、《山东文学》、《散文世界》、《安徽文学》、《散文选刊》、《华夏散文》、《椰城》、《辽宁日报》等,已结集出版散文集两部,《朦朦胧胧也是真》、《燕归何处》,20余篇获国省两级散文征文奖,十余篇入选多种选集。
已公开发表纪实文学50余万字,其中有三篇发表在《中国作家》上,多次获全国征文奖,专集《天降斯人》荣获第六届辽宁文学奖。
“文学犹如心中的朗月,我愿迷怀厮守,及至永远.........”
每个人都有魂牵梦绕之地,我的梦根一直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扎着。一旦入梦,总会听见我突奔的足音,目睹我纵掠的身影以及甩在后面的山溪、土径、青禾、朝露。当然还有一位美丽的村姑,我固执的称她为柳嫂。
此次沿青龙河采风,她便是我最想见的人。
当年父亲在那个山乡教书,我和姐姐、弟弟都在那里出生并度过年少时光的。柳嫂比姐姐还大几岁,是姐姐的最好闺密,所以我才有许多的机会目睹她的芳容:柳般苗条,柳般柔美,尤其那双玉手着实惹人爱怜,有时竟萌生触抚一下的冲动。可我明白,在她眼里我不过是个小屁孩而已。
她不仅貌美如花,还有一副精湛的柳编手艺,据说传于母亲。她父亲祖籍河北,是破落地主的子弟,解放前夕与一个老编匠的女儿私奔到了辽西。所以“文革“期间自然难逃”生产管制“的厄运。直到女儿被迫嫁给本村的民兵连长,才逐渐有了做人的尊严。唉,只是坑了他如花似玉的女儿,因为这个男人生性斗狠,脸上刀疤怖人,文革中靠造反起家,又是个十足的酒鬼。平日里喜以整人为乐,乡邻们无不畏而远之,因为他长枪在握。
我很为柳嫂忧伤,倒不是她非得嫁给我,反正有种鲜花插在牛粪上之感。按庄亲我得叫她嫂子,所以可以闹洞房的。记得那晚心理有些复杂,因我分明感觉柳嫂那笑是装出来的,生硬,苦涩。新娘子开始给男人们点烟,轮到我时故意几次将火吹灭,无奈她终于“出手“了,朝我的手上轻重适度地击了一掌,清脆而温润,且余馨绵绵,甚至第二天我还不忍洗手呢。
“文革”结束后,她丈夫曾因迫害“老干部”而失势,还开除了党籍。从此,他再也不敢牛气冲天了。只是在家照样当大爷,对妻子还是非打即骂。柳嫂当初一直忍受,后来开始反抗,而杀手锏就是“离婚”二字。
在乡下过日子最讲究个人性。没人性自然没有好人缘,也就没有人气。柳嫂就是凭着一副古道热肠,不仅洗刷了家庭的恶名,还深得大家拥戴,开始当组长,后来升任村主任,我高考那年,她率先创办了柳编厂,带出一批徒弟,听说产品都卖到广交会去了。但家里日子仍不舒心,丈夫不仅好赌嗜酒,外加吃醋,经常打打闹闹.有人劝她离了算了,可他舍不得一双儿女。她说:“谁让我上辈子欠他的,从结婚那天我就认命了。”
我入学离乡前,柳嫂特意请我吃了顿饭。一进院门鸡鸣狗叫的,满院半干的柴草弥漫着清香。屋里烟气缭绕,肉香扑鼻,可柳嫂却熏蒸的“汗流粉面花含露”的。记得柳嫂送我一双袜子,好长时间都舍不得穿的。
一晃二十多年没回过那个小山村了,它还依旧那般纯朴本真吗?尤其柳嫂的境遇又如何了呢?听说她的一双儿女都考上了大学,只是丈夫积习未改,近似变态。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到一首歌谣,让我再次想起了柳嫂。因为歌谣是专门描写柳编笊篱的,尤其暗合柳嫂的遭际。其词曰:
苗条佳人可爱
住在柳巷花寨
五名小伙(手)最不该
将奴捺向尘埃
亮出钢刀一把
逼奴宽衣解带(去皮)
露出冰肌玉骨
横竖任君安排
受尽凉热苦难捱
提起泪如沧海(捞东西)
我想这就是柳嫂的人生写照吗?
汽车沿省市三级公路一直折向西南飞驰,我估摸转而应是山村的土路了。谁料都到村头了仍不觉颠簸,尤其未见长龙般的黄尘。变了,一切都陌生起来。听说柳嫂在厂子接待外商,我便径直朝家里走去。
这是一座两层砖楼,没了院墙,没了猪圈,没了鸡鸭,也没了原有农家必备的生产、生活用品。柳嫂的丈夫是家姐的干姐夫,所以我也随着称呼。他热情的拿出了一堆山珍和各种名烟招待我,并亲手为我点着,但我却没有品出当年那颗喜烟的味道。我随手翻阅一本影集,目光在一张黑白照上定格:上面不仅有我的家姐,还有天生丽质的柳嫂。
门铃响起,一位健妇突入。空气显得有些凝滞。“兄弟……”“姐姐…..”
起初相拥无语,旋即捶起了我的肩背。落座后,她依旧拉着我的双手,生怕我跑了似的。虽然已不是当年的红酥手,但粗壮中却不乏坚韧与温热。干姐打扮入时,远观风韵犹存,看不出恁多饱经磨砺的印痕。这时我才明白什么叫美人迟暮了。因此心中并没有生出鲁迅见到闰土时的悲悯情怀。
“听说姐姐是远近闻名的企业家啊….”
“什么企业家啊,你姐我生来就是操心的命,闲着就难受那伙的,哈哈哈…”
干姐笑的既充实又苍凉。干姐夫下楼去见他的“麻友”,我和干姐一直唠个没完没了。
无意中我说起了那首歌谣,她分明受到了某种触动,然而只是嫣然一笑,说了句“我娘当年也会背的”就把话题岔开了,可我分明见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接着我告诉她当年闹洞房时的种种……她笑得前仰后合。
“早知道你小子有这股花花肠子准把你屁股盖肿了不可,哈哈哈……”她笑得一脸赧色,双眸溢彩。
看得出干姐的日子蛮殷实的,所居所用并不比城里人差多少,邻里大都翻盖了统一标准的新房,整洁的如城里的居民小区。就连世代自然散落在山坡岩畔的“黄白草”民居也都被人为地迁到庄里,几口百年古井也相继封存起来。总之一个个原始人文坐标逐渐消逝了。本来我想离开这里时给柳嫂留下几百元钱,看来已拿不出手了,权且作罢吧。
入夜,干姐拿出崭新的被褥供我在二楼独享,皓月临窗我竟一度失眠。因为没有了当年火炕的那种焦热熨帖,没了略带潮湿的土腥味,没了鸡鸣犬吠的生气,没有了柴草的清香,没了入足贯身的地气,尤其没有了山野庭院那种特有的混合气味。
第二天柳嫂陪我四处转转,试图找回我失落已久的况味。比如村头河岸上原有两棵百年古柳,那是本村的地标。儿时与伙伴们时常爬上爬下,在三大枝干相交处的平台上打扑克,妇孺老人们也常在下面乘凉,口述着不老的传说,然而柳嫂却告诉我说,有一年山洪暴发给冲倒了。“哪来那么大的水啊?”
“唉,你不知道,帽儿山开矿的废石堵住了河道,决口后把咱半个村子都淹了。打那就多年没雨,这河也断流好几年了。”
村里原有数不清的胡同石径,如今一律改用红砖铺就,虽说显得整洁多了,但再也寻不到那种原生态的盈盈生趣了。还有转了半天也没见几个孩童嬉耍欢逐。柳嫂说;”孩子们没有你们小时候野了,放学后大多在家不是写作业,就是看《喜羊羊,灰太狼》呢。她接着说人们的生活普遍有了好转,但空巢的户数却越来越多,喜欢串门的人也越来越少。我说乡情是否显得淡了,柳嫂微笑不语,只是轻轻地点了下头。可我却担心城市化的种种悲剧有向乡村转移的征兆。
午餐时,干姐夫因“搓麻”出不了局而告歉,柳嫂让我不要见怪,村里的爷们大都“喜麻”甚至不少妇女也乐此不疲。我忽生感慨:在大举城镇化的进程中,积淀数千载的农耕文明该如何承继呢?难道现代文明非得是一柄双刃剑吗?
遥望当年郁郁葱葱的帽儿山忽生感慨:据说为了开山取矿,愣是把它劈成一个硕大的断面,在骄阳映衬下格外刺目。剖面如脸,仿佛在朝村里凝视,只是表情显得凝重而困惑。我不禁有些心悸,故乡不“故”了,令人喜忧参半。
告别那天,我是带着某种忧伤和眷恋离开的。但愿我的柳嫂和乡亲们幸福安康,
尽量减少生存的代价。同时替我守好残存的梦根。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