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春
赵国春(1957年3月—) 山东邹平人。中共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黑龙江省驻地作家、黑龙江省作协第五届委员会委员,副编审职称,毕业于哈尔滨师范大学。
1974年毕业后,当过工人、宣传干事、报社编辑、副科长、科长。现任北大荒博物馆馆长、兼北大荒文联副秘书长、北大荒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散文集《珍藏的记忆》、《散逸集》、《北大荒风情录》、《荒原随笔》、《心灵的倾诉》、《生正逢时》,传记文学集《荒野灵音——名人在北大荒》、《一个女作家的遭遇——丁玲在北大荒》等。作品发表在《人民日报海外版》、《读者》、《人物》、《名人传记》、《黑龙江日报》、《北方文学》、《章回小说》等全国百余家报刊上500余篇,30年来共发表作品200多万字。主编《北大荒全书•文学艺术卷》。《一个女作家的遭遇》和《散逸集》分别获中国第三届和第六届丁玲文学奖。传略曾收入《中国作家大辞典》、《黑龙江文学通史》等辞书。曾荣获黑龙江省自学成才先进个人和黑龙江省优秀文学组织工作者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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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想我的亲娘
母亲离开我们20周年了,她是在父亲走后的第90天,撇下正需要她博大母爱的我们,找父亲去了。我实在想她了,她就托梦给我。我们在梦中几次相见,她都是听我在说,自己却默默无语。
先父是在1989年中秋节那天,离我们而去的。本来我们提前就策划好的中秋节,因此而全家处在悲痛之中。那个中秋节月饼也不那么甜了,天上的月亮也不那么圆了。
为父亲举行葬礼那天,很多他的生前好友,都前来送行,没有多大权利的我,也求了好几台车,父亲风光体面地走了。娘看了这种场面跟我说:“我走的时候,能有这么多车就行了”,我把娘这话牢牢记在了心上。
父亲没给我们留下更多尽孝的机会,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我们。就在为父亲上坟的时候,我娘哭泣着对着父亲的骨灰盒说:“你走了,我以后可怎么办呢?你怎么这么狠心,扔下我一个人不管了……”
我在悲痛中,看出了父母多年的感情,我也真想好好照顾娘。可娘的身体不好,多年的气管炎发展成肺心病。那些年,连用点抗菌素都得找人批,家里的经济条件也不好,有时药还没用到一个疗程,就买不起了。好不容易筹集到买药的钱,药又买不到了。就在父亲离开我们刚三个月的时候,当时我在张家口市参加中国报纸副刊研究会的一个会议。我听说病危的娘,那天的晚上忽然精神好了起来。让妹妹赵杰把值班的医生、护士喊来,她一一感谢了,把二妹夫彭学福夸了一遍。问赵杰,我还得几天回来。得知我还得几天回来,她实在坚持不了,晚上八点多,就在内科那个昏暗的病房里,撒手去找父亲了。为我娘出殡那天,我也找了那么多的车,也来了那么多的人。老人们说:“两人在百天之内一起走,那才就真正的夫妻呢”。我也敬佩父母的夫妻感情,可给我们的打击太大了,娘走那年才56岁呀!家里的房梁就像塌了一样。我们真的一时不知怎么办。那年,小妹赵雪才23岁呀。
娘是一位善良的农村女性,他从老家山东省跟着从部队转业的父亲来到北大荒,那些年净过些苦日子。我记得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妹妹出生了,娘连一顿像样的小米粥也喝不上。我出去玩回来,娘急忙把锅里的“代食品”(当时用饲料和庄稼秸秆粉碎后当粮食)端了上来,娘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笑了,我看得出娘的笑是一种带有几分辛酸的。娘问我:“好吃吗?”我说:“好吃!”我接着问娘:“你生了妹妹也吃这个?”娘轻轻点了点头。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娘连这种“代食品”也没吃着。
后来,我们兄妹五个都上学了,家里的负担越来越重。娘为我们日夜操劳,患有气管炎地方病,七口人全靠父亲一个人每月40多元钱的工资生活,我家成了单位有名的困难户。
为了减轻家里的生活负担,我每天放学后和邻居家的小朋友一起去捡煤核。有一天我们放学晚了,到外边捡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们和小朋友们捡了几块煤核后,在回家的路上顺便从公家的煤堆上拿了几块煤,藏在筐底下,到家后被娘发现了,她问清了缘由后,狠狠地说了我一顿,我第一次看到她真的生气了。她说:“我们人穷,可不能志短。”后来,她哄着我把煤偷偷地送了回去。从那一后,就是捡不到煤核,我再也不敢去拿公家的煤了。
当时,可读的书又少,我又喜爱文学。一次,我在书店里看到了一本《农村实用手册》,书里除了介绍一些农村应用文外,还介绍诗歌、小说等文体,这使我欣喜若狂,当我看清了定价后,呆住了,两元零四分。我爱不释手地把书还给了售货员,一口气跑回家向娘说了买书的事,真把娘难住了。她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元零五分钱,娘失望地坐在炕沿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突然,她急忙奔到碗架前,伸手端出一只大碗,连连喊着:“有了!有了!”接着便流下了喜泪。随着娘的喊声,我看见了,那是一只装着六只鸡蛋的碗。啊!……我的心立即颤抖起来。我想,这是用来换盐吃的,我执意不肯,娘说:“傻孩子,快去买书吧。好好学,别像娘这样,当睁眼瞎。”我接过这六只鸡蛋,直奔收购部去了。
娘对我好,我对娘亲。十年前的一个傍晚,我正在离家五十多里的一个农场生产队当农工,突然接到家里的电话,说娘住院了,当时我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一般情况下,家里是不会给我打电话的。
那是一个棒打不走的三九天,刀子一样的西北风,裹着大雪,打在脸上像针扎的一样疼,我不顾一切地跋涉着,揣着除去当月伙食费仅有的五元钱。迎着满天星斗,我像个雪人一般闯进了病房,把娘吓了一跳,娘看我回来了,一边流着泪,一边吃力地支撑着身子,把我冻红的双手一下子揣进了她的怀里,我不忍心,把手抽了回来,轻轻抚摸着娘的暴满青筋的双手,竟然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鼻子一阵酸,眼睛便模糊起来……
我打开一个桔子罐头,一口一口地喂娘,娘甜甜地吃着,脸上露出了笑容,这是第一次享受到儿子孝敬母亲发自内心的笑……。
这上夜,我和娘挤在一个床上,娘睡得可香了,也不作噩梦了。
父母健在时,我本已体会到他们的苦心,他们那非常盼望我们回去的样子,现在想起来是多么让我感动。但是当时我却体会不到。那时我既不懂父亲临终为什么张着嘴,眼里含着最后的泪,也不懂母亲为什么病重住院,而又不愿意治,可现在想起来,我后悔,我是多么大意。娘保证知道她最后停留的日子不多了,那时,在病房里她每天都异样地看着我,不愿让我离去。她长时间细细望着我笑,忽而又偷偷擦去眼角的老泪。她愿意让我们永远陪她唠家常,可又心疼我,怕影响我第二天上班,一个劲催我早点回家睡觉。
那天,我突然接到一封来信,通知我参加中国报纸文艺副刊研究会的学术年会。看着打印好的论文,我心里很矛盾。既珍惜这个机会,又舍不得离开病重的娘,担心娘不让我走,整天坐立不安。走前一天的晚上,娘把我叫到床前说:
“你又要开会去吗?”我顿时明白是弟弟告诉了她。她紧紧攥住我的手说:“孩子呀,你去吧,娘一辈子就盼着你出息,你能有今天,可千万别忘了过去呀……”一句话使我想起了小时候,娘宁可自己不吃不穿也供我买书……,想到这,我忍不住地掉下了眼泪。娘说:“去吧,收拾收拾走吧,我一定等你回来。”我迟迟不愿离开娘,想再多看娘一眼。
“娘,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呀!”娘点了点头,苦笑着,我一狠心,拔腿往外走。突然,娘喊住我,青紫的嘴唇抖着,老泪横流地说:“我怕……再也看不见你了……”一向不当人面掉泪的我,止不住失声地哭了,娘擦去眼泪说:“你哭啥,还不快回去准备准备。”
开会回来时,我看到戴着黑纱的弟弟,木然无语。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娘躺在那冰冷的太平房里,像睡着了一样那么安然。我顾不得满地灰尘,一下子跪下,泣不成声地说,“娘,我对不起您,我回来晚了……”
每逢佳节倍思亲。父母走后,我们家最怕过年。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是父母走后的第一个除夕。那天,夜幕刚刚降临,远处的鞭炮声已开始稀稀拉拉地响起。妹妹早就抱着孩子回婆家去了。弟弟比往年还积极,在厨房里叮叮铛铛地忙着。尽管我也极力寻找往年除夕那种热烈的气氛,可内心总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失落感。
“哥,摆这么多酒杯干啥?”弟妹问我。我还像往年一样,不知不觉又拿了这么多杯,在桌上摆了弟妹一圈。
端起酒杯,平时习惯致祝酒词的我,那天无话说了。看着给爹娘留的坐位,看着我给斟满的两杯酒,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尽管那天菜准备得很丰盛,但仍没增加我的食欲,尽管杯中斟满我平时爱喝的酒,但我仍无兴致品尝。今天我明知道父母已长眠,可我又相信父母也能回来,和我们一起过离别后的第一个年。那年的春节,我们没有放鞭炮,没有贴对联,没有挂红灯,一连三年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20年匆匆过去了,父母当年对我们的言传身教,是留给我们的一笔巨大精神财富,让我们终身受益。今天,不管我们遇着什么样的困难,我们都能克服。因为在我们的血管里,流淌着父母们老一辈北大荒人的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