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士富小说的对比艺术——读《1938年的鱼》

　　颜士富是在微型小说天空翱翔、冉冉上升的一只雁。

　　读他的小说，有两点印象。第一，都是从现实生活中取材，所写的是我们常见的身边的事物。表面上波澜不惊，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事件，不注重情节的曲折回环。他的作品，不是那种如舟行急流险滩，观两岸悬崖峭壁，耳听惊涛轰鸣的那种;而是初看风轻云淡，但当细细品味，方觉作品的丰厚、内容的深广，越读越有兴致、读后回味无穷的那一类。第二，他的小说多写农村的生活，不是站在高处俯瞰、不是走马观花、蜻蜓点水的那种;而是深深扎根于农村的土壤、深入了农民的血脉，因此，他的小说，不仅有农民生活状况的描摹，而且称得上有农民的情感、农民的心理、农民的观念、农民的语言——而现在这样的作家不多了。农民是中华民族的根，应该是我们大写特写的主题，但现在有某种轻视、冷漠、远离的倾向。从这个角度思考，读颜士富的小说，就别有一番意义。同时，时代的变迁，给古老的农村带来了天翻地覆的变革，我们熟悉的黄土地，已经今非昔比。细致的观察、敏锐地捕捉、迅捷地表现新的气象、讴歌新一代的农民，也是他小说的一个亮点。

　　他近日出版的小说集《1938 年的鱼》，是他从多篇中精选出来的，有较高的水平。我曾为本书写过序，并对一些篇目进行过点评。诸多方家也对每篇小说逐一进行了细腻的分析，读之受益匪浅;同时，也觉得难另辟蹊径、写出新的感觉。但当再重读原作时，又有了新的感触。

　　谈谈他的小说运用对比的手法，是我的一个新的收获。

　　黑格尔很早就对对比的写作方法给予很高的赞誉。

　　对比，比直接描写，更有无限的妙趣：1.避开了常见的、俗套的写法，使作品新颖：通过视角的转换，给人耳目一新之感;改变了一贯到底的线型结构，增加了小说的弯曲。2.，人们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熟视无睹的事件，通过鲜明的对比，能将隐形的、深藏在事物背后的、人们不易察觉的真相暴露得更加清晰和充分。3，使小说的内涵更加丰富和深广。

　　微型小说在1500字以内，空间狭小，篇幅有限。与中、长篇小说比较，运用对比，更能扬长避短，发挥出文体的潜能，达到最佳的效果。

　　颜士富使用对比，可谓得心应手，并且长于变化。

　　首先，通过对比，使人物形象的刻画更加鲜明。

　　第一种，自身的对比。

　　(一)突发事件引发人物个性变化的前后对比。

　　《河殇》的写作，就是运用这样的方法。。

　　小说的主人公狗娃，在开始时，拉土磨洋工：装拉屎泡时间;宁愿挂牌挨斗也不愿干活。一付懒人、无赖的形象。但当他看到大队长企图侮辱女知青时，挺身而出，勇敢斗争。经过了这个事件，他仿佛换了一个人：开始拼命地干活，车子堆得像小山，一车。两车。。。。十车。最后累得吐了血。是突发的事件，使他作为一个人的意识觉醒了，他要维护人的尊严、敢于抗争，再不能窝窝囊囊、低声下气地生活下去了。这里，对比，形成了小说的曲折：试想，如果没有前面的“纵”，而是直接去写后面人物的拼命死干，能有这样发人深思的效果吗?

　　(二)行动与内心世界的反差对比。

　　《六姑》前半部写女主人公被丈夫抛弃，一个人带着孩子艰难地生活。这些情节，并不新奇，是一种常见的事物。后来，前夫遇难回来，她好好招待了他——也属一般。但当前夫提出要多待几天时，她立刻变得凶狠起来，抽了他两个耳光，并大吼：“滚!”，看到这里，我们也能理解——是前面人物倔强性格塑造的延续。但接下来，情节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男人走了，她倒在床上，哇地一声哭了。”——这个“倒”，特别是“哭”真是石破天惊的一笔：完全与前面判若两人的行为，其中包含了多少丰富的内涵!读者无论用多少想象去填充，都绝不会过分!从这个突变的细节中，我们完全可以清晰地看到颜士富小说的独到之处：每一篇都是非常精心的构思，注重在细微处、人们并不经意处爆发惊雷——这正是他小说的高招儿，也是与一般作者泾渭分明之处。

　　(三)同一人物前后行为的纵向对比。

　　《怪圈》中的老朱，先是让牛二骗了，他是受害者;后来，他又用假币，把牛二着着实实地骗了一回，他从受害者变成了害人者。结尾写出了他发自内心的话语：跟我玩，玩死你。真相毕露，阴险得不是一般!

　　如果对小说的内涵理解为：老朱经过被骗后，成长了，吃一堑长一智，就是没有读懂这篇小说。小说真正的目的，在于揭出社会上的这种人的真相。前面的“被骗”、行为的“憨”，实际是辅、是假相，是为后面的真恶揭示所做的铺垫。为什么这么说?一是，前面的被骗只是小损失，没有伤筋动骨;后面牛二的损失才大。二是，他得知被牛二骗了后，不动声色，仍没事似地与他打交道，以致最后让他上当。足见其老谋深算、非常毒辣，玩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技巧得心应手。

　　(三)人物真情实感与虚与周旋的对比。

　　《村主任》中的村主任，面临很多困难：农电站要送礼才给电，食品站、供销社、小学。。。到处都要钱。他经过艰苦的努力，一一解决了问题。如果小说写到这里就结束，不过是一篇主题很肤浅的歌颂好人好事的作品。作者颇有深意，在近结尾处，让村主任在年终的评比会上，在大家一片的赞扬声中，用快板的形式，把对给机关关、卡、压的劣迹全暴露出来。小说深刻的主题，就在这个人物表面的应酬和无奈，与内心深处强烈的不满和愤懑的对比中披露了出来!给读者以心灵的震撼。

　　第二种。不同人物的两相对比。

　　运用人物对比，可以用最简洁的语言，同时刻画出两种人物，以取得言简意赅的艺术效果。人物对比最成功的范例是契诃夫的精品小说《胖子和瘦子》，没有什么诱人的情节，没有震撼人的事件，却读之多少年难以忘却!

　　颜士富小说也有这类可圈可点的作品。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偶像》。“老同学”与妻子的所作所为，形成了非常鲜明的对照。一边是老同学：一毕业，就嫁了一个吃皇粮的但很卑微的男人;借了同学500元，几年不还;开了个凉皮摊，仅仅因为觉得丢面子就关了;打麻将赢了钱，却让“我”请客吃饭。另一边是妻子：借给别人的是辛辛苦苦挣来的一点钱，怕不够，还到大爷那里借钱垫上;丈夫去要钱，未果，她不但不埋怨，反替对方说话;父亲生病，再次去要钱，人家不给，她反倒自责。一边是吝啬无赖，一边是大度宽容。通过对比，作者在我们面前展示了两种人生、两种人性。

　　《1938年的鱼》也是用的对比手法：二奶奶的善良、善于体谅的性格，与二柱爹的自私泾渭分明。二柱爹对二奶奶衬托的创作意图，表现得非常的充分。

　　《老甄与老贾》，从人物的名字上，就看出作者的刻意安排。事件的发展，老贾(假)靠拉关系，最终马失前蹄;老甄(真)凭努力实干，最后升到了副总。小说宣传的是正义、正气，对青年人的正确引导、对庸俗世风的匡正，有积极的意义。

　　其次，通过多重对比，揭示深刻的意蕴。

　　《致富秘诀》犹如一曲多重奏的乐曲。小说用了平型的结构，展示了三个不同的成功人士的秘诀。候四是开超市的，在顾客离开时，是在背后作揖相送，一反社会贯用方法，是对虚伪的应酬和落俗的客套强有力的反拨。李五作为经销商，从一处不经意的理发中得到了启示：做任何事，都一定要鼓足勇气往前冲!任六是从失败的爱情中番然猛醒的：要实现理想，不能只幻想而不付出行动。小说给我们诸多的启示，读了这篇小说会有不同的收获。我们可以体会出不相干的小事，往往有深刻的哲理，要善于明察秋毫。也可以认识到，人生在世，脚下道路千万条，条条大路通罗马!等等!对当前创业的年轻人，有指路的积极意义。

　　《老板 工人狗》更是一个多元的结构。有老板的自身对比：对工人是真心真意的，但疏于厂子的管理，导致失窃;工人呈两种形态：一种是内贼，一种是对狗善心对待。狗的形象更为鲜明：对盗贼高度警惕，但对内鬼不辨真假，最后至死献出忠心。这里，内含自身对比;又相互对照。全篇在形态上是一个网络的复杂结构;又是如《叙事学》提出的“声音”的概念：在一篇小说中由不同声音的组合。

　　最后，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颜士富小说的特色，那就是：琳琅满目!你亲自来读，会有更多的收获!

　　2020年7月12日于北京

　　(本文作者：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研究会顾问、中国微型小说学会理事、中国矿业大学中文系教授、硕士生导师)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