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老学庵笔记》

　　《老学庵笔记》，南宋陆游撰，十卷。《老学庵笔记》是以其镜湖岸边的“老学庵”书斋得名的，书斋的命名乃“取‘师驴老而学如秉烛夜行’之语”。此书是放翁晚年作品。它记载了大量的遗闻故实， 风土民俗，奇人怪物，考辨了许多诗文、典章、舆地、方物等等。 其突出的特点，一是所录多属本人或亲友见闻，二是特别关心时事人物，三是所述人事多有议论褒贬。清代文学家李慈铭认为该书 “杂述掌故，间考旧文，俱为谨严，所论时事人物亦多平允”，称之为“亦说部之杰出也。”

　　所记“时事人物”除了诗文交游之外，多是环绕着关系国家民族存亡的抗金和官场政局。大凡抗金人物，无论是朝廷重使，前沿将士，还是爱国志士，平民百姓，都热情讴歌。对下奸佞权贵祸国殃民的罪行劣迹，则多方予以揭露。笔锋所指，首先是秦桧及其家族，其次便是蔡京、童贯等人。作者记叙时事人物，巧妙地运用了笔记零墨碎彩，聚而成形的写作手法’使人初看都是一件件孤立的轶闻趣事，通读掩卷，一个个人物之善恶、贤愚及其音形笑貌，便跃然纸上。秦桧自逃出金兵之手，到晚年病危，笔记中共记录了他及其家族事迹有数十条，既有他奸诈弄权，欺压官民，作威作福，杀害岳飞种种阴谋罪孽，也有士民人等对他的喜笑怒骂、诅咒、谋杀等等反抗斗争。如记他晚年权重忮刻一条，平常“有数卒皂衣持梃立府门外，行路过杏稍顾视，，皆呵止之”，他告了一二日病假， 执政大臣独自到朝廷奏议，除了为秦桧歌功颂德之外，“不敢他语”。 他病愈入堂，突然发问：“闻咋日奏争甚久……”执政大人连忙诚惶诚恐地向他解释、表白。他虽然也嘻笑着说：“甚为感谢!”可是转过睑来便唆使言事官上章弹劾执政。执政大人刚回到内阁，弹章副本己拿到他面前。即此，便可见其阴险狠毒。

　　笔记，常被视力茶余饭后，枕边马上的闲书，既无长篇大论，也少高台说教，总是以其可读性强取胜。这是因为它短小精悍，活泼风趣。《老学庵笔记》更精于此法，即使是抨击朝政，痛斥权贵，亦常谈笑风生，妙趣连篇。例如记江山人毛德昭，此人素以“大骂极谈”闻名。绍兴初年，朝廷招徕直谏无所忌讳之士，他特为应试赴临安。这时秦桧当政，“数以言罪人，势焰可畏”。在茶肆他遇到了一个人，这人故意对他轻轻耳语：“君素号敢言，不知秦太师如何?” 毛德昭一听魂不附体，急起掩耳，连呼：“放气!放气!急忙逃之夭夭。吹牛者固然可笑，面肆虐的秦桧则更其令人憎恶。又如，有个殿前司军人名叫施全，躲在望仙桥下向秦桧行刺不中，被斩于市， 围观者甚众。其中一人大声高喊：“这个不中用的汉子，不杀他留着 何用,闻者皆笑。类似这样辛辣而痛快的讽剌，频频令人叫绝。脍炙人口的“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的典放，就是出自这本笔记中田登守杭的故半。

　　李 顺

　　蜀父老言王小皤(即波)之钆，自言;“我土锅村民也。岂能独霸一方?有李顺者，孟大王之遗孤。”

　　初，蜀亡，有晨兴过摩诃池上者，见钵箱钵衾覆一襁褓婴儿，有片纸在其中，书曰：“国中义士，为我养之!”知其出于宫中，因收养焉，顺是也。

　　故蜀人惑而从之。未几，小皤战死，众推顺为主，下令复姓孟。 及王师薄城，城且破矣，顺忽饭城中僧数千人以祈福：又度其童于亦数千人，皆就府治削发，衣僧衣，脯后分车西两门出。出尽，顺亦不知所在。盖自髡而遁矣。

　　明曰，王师入城，捕得一髯士，状颇类顺，遂诛之。而实非也。 有带御器械张舜卿者，因奏事密言：“臣闻顺已逸去。所献首盖非也, 太宗以为害诸奶之功，叱出，书斩之，已而贷之，亦坐免官。

　　及真庙天禧初，顺竞获于岭南。初欲诛之于市，且令百官贯。吕文靖为知杂御史，以为不可。但即狱中杀之。人始知舜卿所奏非妄也。

　　蜀人又谓顺逃至荆渚，入一僧寺，有僧熟枧，曰：“汝有异相， 当为百日偏霸之主。何自在此?汝宜急去!今年不死，尚有数十年寿。”亦可怪也。又云，方顺之作，有术士拆顺名曰：“是一百八日有西川耳，安能久也。”如期而败

　　——选自丨丛书集成丨老学庵笔记》商务印书馆193&年版

　　这是一篇笔记小说。

　　李顺何许人也?乃北宋初期川陕地区农民起义的领袖。他继承了王小波提出的“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的战斗口号，率众十万，转战南北攻占成都，被推为大蜀王。然而很快便失败了。对这样一位叱咤风云、“独霸一方”的人物，恨之者，视为搅得天下鸡犬不宁的罪魁元凶;爱之者，则看作济世救民的英雄。陆游就亲见成都江渎庙壁有李顺画象，“据银胡床，从者甚众”，乃“美髯一丈夫”!

　　作为一个正统的封建士人夫，本不可能为叛逆李顺唱赞歌，然而，在陆游笔下李顺巳不是“贼”，却是一位有天命、有身份，有勇有谋的英雄豪杰，无形之中流露了对李顺的赞赏和钦佩。当时的 治气候是绝不容许他正面歌颂李顺的，所以只能借“蜀父老言”以遮人耳目，以游刃于文网。

　　风起云浦，摧枯拉朽，干出一番轰轰烈烈事业的李顺，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应该俯拾即是。作者不去记取这些顺理顺情的精彩事迹，却偏偏剪裁他失败时瞬间背影，既无一言一语，且没有现形。唯有几个简单的动作，略略几笔，勾勒出这位英雄人物。这样写，虽然有政治气候的考虑，但也未必不是独到的匠心。写李顺最后败走成都，人们没有发现惊恐、沮丧、慌乱、狼狈的惨状，看到的却是镇定、机智、从容、诙谐的一幕喜剧。得胜的王师及太宗、真宗皇帝，相比之下，反而显得那样愚蠢、胆怯。如此表现失败的英雄，更加显泌出其悲壮豪迈的气概。这样的悲剧效果，不能不说是作苦高超的美学追求。

　　短短数百字，作者在这区区的螺丝壳里做了个热闹非凡的道场。 各色人物纷纷登场，不同的场而频频转换，故事情节错综曲折，写作笔法灵活多变。有主线，有副线;正面略写，多方衬托;前有导言，后有补记，中间还有插叙。故事连故事，故事套故事，有的情谊深长，有的机警滑稽，有的惊心动魄，有的神秘荒诞。可以说处处扣人心弦，步步引人入胜。(马鼎三)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