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肖洛霍夫《一个人的遭遇》
【作品提要】
安德列・索科洛夫是个普通的俄罗斯人。十月革命后他参加过红军,在战乱与大饥饿的年代里,他的家人不幸饿死了。后来他与同样是孤儿的伊林娜结婚,有了自己的房子,生育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温柔善良的妻子以自己的体贴感化了酗酒的索洛科夫,他成了好公民、好丈夫、好父亲。然而突如其来的战争改变了这一切。索洛科夫应征开往前线。一年后,他的车被击中,醒来后就做了俘虏,后来被押送到德国做苦工,身心备受摧残。后来索科洛夫逃回到自己的阵地,但等待他的却是家庭的毁灭: 自己盖的住宅被炸,妻子与女儿早已死亡。就在胜利在望的日子里,儿子又在攻克柏林的战斗中身亡。战后,无家可归的索洛科夫不愿再回到故乡,到了战友那里仍然以开车为生,并收养了一个流浪儿。两个孤苦的人相依为命。在一次事故中,他的驾照被没收,他不得不带孩子到另一个战友那里去谋生。
【作品选录】
在顿河上游,战后的第一个春天显得特别爽朗,特别蓬勃。三月底,从亚速海一带吹来暖洋洋的春风,吹了两天两夜,就把顿河左岸的沙滩清清楚楚地显露出来,草原上的谷地和山涧由于积雪,似乎显得比过去更宽阔了,小河凿开冰面,汹涌奔流,这样一来,道路就简直无法通行了。
在这交通阻塞的倒霉的日子里,我正巧要到布康诺夫镇去一下。距离不能算远,总共才六十公里光景,但要走完这段路,可并不太简单。我跟一个同志在日出以前出发。两匹喂得饱饱的马,紧紧地拉着挽索,很费劲地拖着一辆沉重的马车。车轮陷在混和着冰雪的湿漉漉的沙地里,一直陷到轮毂。一小时以后,在马的腰部和大腿上,在后�的细皮带下,已经密密地出现了一圈圈白色的汗花。由于马具上涂过厚厚的柏油,在早晨新鲜的空气里,就强烈而醉人地散发着马汗和暖烘烘的柏油的味儿。
碰到马特别难走的地方,我们就下车步行。浸水的雪在鞋子底下发出吱咕吱咕的声音,走起来很吃力;道路的两旁还结着薄冰,被阳光照得像水晶一样闪闪发亮,那里就更加难走。走了六小时光景,才走了三十公里,来到叶蓝卡河的渡口。
这条河并不大,在莫霍夫斯基村前面,夏天有几处常常干涸,如今在那赤杨丛生的河滨的沼地上,河水泛滥了整整有一公里宽。要渡河就得乘一种不稳的平底小船,这种船载重不能超过三人。我们把马打发回去。在对岸集体农庄的板棚子里,有一辆饱经风霜的老爷吉普车在等着我们,这还是冬天留在那边的。我跟司机两人提心吊胆地跳上破旧的小船。那位同志和行李就留在岸上。船一解缆,在腐朽的船底里,水就像喷泉一样从好几个地方喷出来。我们用手头的一些东西堵上漏洞,一路上舀着船底的水。一小时以后,我们已经来到叶蓝卡河的对岸。司机从村庄里放出车子,又走到船旁,拿起桨说:
“这个该死的木盆要是在水里不沉掉,大约再过两个钟头可以回来,不会再早啦。”
村庄远在一边,埠头附近一片寂静。这种冷清的光景,只有在深秋和初春人烟稀少的地方才有。河里飘来潮湿的水气,还送来腐烂的赤杨树的苦涩味儿,而从那迷失在紫色雾霭中的遥远的霍皮奥尔河草原那边,微风送来了刚从积雪底下解放出来的土地的永远新鲜而又难以捉摸的香气。
附近的河滩上,横着一片倒下的篱笆。我在篱笆上坐下来,很想抽支烟,可是,伸手到棉袄的右边口袋里一摸,才发现那包白海牌纸烟已经湿透,真是懊恼极了。在渡河的时候,波浪打低沉的船舷上泼进来,混浊的河水一直泼到我的腰部。那时我可没工夫想到纸烟,我得抛下桨,尽快地把水舀出去,使小船不至于沉没。现在却深深地后悔自己的疏忽。我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包泡过水的烟,蹲下身去,把潮湿变黄的烟卷一支支摊在篱笆上。
已经是中午了。太阳照得像五月里一样热。我希望纸烟快些晒干。太阳照得那么热,我简直后悔不该穿士兵的棉袄裤出来。这是开春以来真正暖和的第一天。就这样独个儿坐在篱笆上,完全置身于寂静和孤独中,并且摘下头上那顶旧的军用暖帽,让微风吹干因为用力划船而被汗湿透的头发,茫然地凝视着那飘翔在浅蓝色天空中的朵朵白云,真是惬意极了。
一会儿,我看见有个男人,从村庄尽头的房子后面走来。他手里拉着一个很小的男孩子,照身材看来大概五六岁,不会再多。他们吃力地朝埠头蹒跚走着,到汽车旁边,转身向我走来。这是一个背有点驼的高个子……
他把一双黧黑的大手搁在膝盖上,拱起了背。我从侧面望了望他,不知怎的忽然感到很难受……你们可曾看到过那种仿佛沉浸在极度悲痛中、充满了绝望的忧郁、叫人不忍多看的眼睛吗?在这位偶然碰到的对谈者的脸上,我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
他从篱笆上折下一条弯曲的枯枝,默默地拿它在沙土上画了一阵,画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图形,这才开了口:
“有时候夜里睡不着觉,在黑暗中睁大一双眼睛想想: 唉,生活,生活,你究竟为什么要那样折磨我?为什么要那样惩罚我?不论黑夜,不论白天,我都得不到解答……不,永远得不到!”他忽然醒悟过来,亲热地推推儿子说:“去吧,宝贝,到河边玩去,在大河旁边孩子们总可以找着点什么的。可得留神,别把脚弄湿了!”
刚才当我们默默地吸烟的时候,我偷眼瞧瞧这父子俩,就奇怪地发现一个我觉得很古怪的情况。孩子穿得很简单,但衣服的料子很坚固: 一件旧的薄羊皮统子的上装,前襟长了些,不过很合身;一双玲珑的小皮靴,稍微宽大些,里面可以穿一双羊毛袜;上装的一只袖子曾经撕破过,但已很精细地缝上了,――这种种都表明一个女人的照顾,一双能干的母亲的手。父亲的样子可不同了,棉袄上有好几个地方烧了洞,只是粗枝大叶地补上;破旧的草绿色裤子上的补丁,不是好好地缝上去,而是用稀稀落落的男人的针脚钉上去的;脚上穿着一双差不多全新的军用皮鞋,可是一双很厚的羊毛袜却被虫蛀破了,它们显然没有得到女人的照顾……当时我心里想:“要不是个鳏夫,就是跟妻子的关系没搞好。”
他用眼睛送走儿子,低沉地咳了几声,重又开口。我全神贯注地听着:
“开头我的生活过得平平常常。我是沃罗涅日省人,一九��年生的。国内战争中参加过红军,是在基克维泽师里。在饥荒的一九二二年,上库班给富农当牛马,总算没有饿死。可是父亲、母亲和妹妹都在家里饿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无亲无故、孤苦伶仃。嗯,一年后从库班回家,卖掉小房子,来到沃罗涅日城里。开头在木工合作社干活,后来进了工厂,当上了钳工。不久结了婚。老婆是在儿童保育院长大的。是个孤女。可真是个好姑娘!又快活,又温柔,又聪明,又体贴,我可实在配不上她。她从小就知道生活的苦难,也许因此养成了这样的性格。旁人看来,她也不见得怎么样出色,但是要知道,我可不是旁人,我看得清清楚楚。对我来说,天下没有比她更漂亮更称心的人了,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我下工回家,筋疲力尽,有时候就凶得像个恶鬼。你粗声粗气对待她,她决不会用粗言粗语回答你。不,从来不会!她又娴静,又亲热,不知道怎么样服侍你才好。我们的收入虽少,她还是努力让你吃得又香又甜。你向她瞧瞧,气也消了,过一会儿就会去拥抱她,还会说:‘对不起,亲爱的伊琳娜,我对你太粗暴了。你要知道,今天我干活很不顺利。’于是我们又太太平平,我自己也觉得心安理得。嘿,老兄,你知道这对工作有什么样的意义吗?第二天早晨,我一骨碌爬起来,走到厂里,不论什么活儿到了手里,都顺顺当当,头头是道!瞧吧,家里有个贤慧的老婆,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有时我领到工钱,偶尔跟同志们去喝一杯。有时喝了酒回家,一路上踉踉跄跄,那副样子旁人看来一定很可怕吧。你会觉得大街太狭窄,当然更不用说小巷子了。那时候我是个强壮的小伙子,身体结实得像魔鬼,很能喝酒,就是醉了,也还能自己走回家去。不过,有时候最后一程路只好挂了一挡,那就是说,爬了回去,但还是爬得到的。可她对你既不责备,也不叫嚷,更不吵闹。我的伊琳娜只是笑笑,连笑也笑得很小心,怕我喝醉了酒动气。她一面给我脱鞋,一面细声细气地说:‘安德留沙,你靠墙睡吧,要不睡着了会从床上滚下来的。’嗯,我就像一袋麦子一样倒下了,什么东西都在眼睛前面晃动。只在睡意蒙�中,听到她用一只手轻轻地抚摩着我的头,嘴里喃喃地说些亲热的话,这是说,她在疼我……
“早晨她在上工前两小时把我叫起来,让我好活动活动身子。她知道,酒没有醒,我是什么东西也吃不下的。嗯,她就拿出一条酸黄瓜,或者还有什么清淡的东西,又倒了一小杯伏特加,说:‘喝一点儿解解酒吧,安德留沙,只是以后别再喝了,我的好人儿。’难道还可以辜负这样的信任吗?我喝干酒,用一双眼睛默默地谢了谢她,又吻了吻她,乖乖地上工去了。如果我在喝醉的时候,她粗声粗气,吵吵闹闹,那么,老天爷在上,我到第二天还会去喝个够的。有些家庭就是这样子的,做老婆的傻得很。这种傻婆娘我可见得多了,我知道的。
“不久我们有了孩子。先是生了个儿子,过了几年又生了两个姑娘……从此我跟同志们不再来往了。全部工钱都拿回家去,家里人口也多了,根本顾不上喝酒。碰到休息日喝一杯啤酒,而且只要一杯,决不多喝。
“一九二九那年,汽车吸引了我。我学会了开车,就开起卡车来。后来着了迷,不想再回工厂了。我觉得开车有趣多了。就这么过了十年,也没留神时光是怎么过去的。过得就像做了一场梦。嘿,十年算得了什么!你可以随便问问哪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他可曾发觉日子是怎么过去的?一点也不会发觉的!往事就像那迷失在远远的雾中的草原。早晨我出来的时候,四下里什么都是清清楚楚的;可是走了二十公里,草原就给烟雾笼罩了,从这边望过去,已经分不清哪儿是树林,哪儿是草原,也分不清哪儿是耕地,哪儿是草地了……
“这十年间我白天黑夜地干着活。我的收入很好,我们的日子过得不比人家差。孩子们也叫人高兴: 三个人学习的成绩都是‘优’,儿子阿纳托利对数学特别有才能,连中央的报纸都提到过他。他对这门科学哪来那么大的才能,嘿,老兄,可连我都不知道。不过这使我觉得脸上很光彩,我为他骄傲,是的,真为他骄傲!
“十年中间,我们稍微积蓄了一些钱,在战前盖了一座小房子,有两个房间,还有贮藏室和走廊。伊琳娜又买了两只山羊。人生在世,还需要什么呢?孩子们吃的是牛奶糊,有房子住,有衣服穿,有鞋穿,可以说心满意足了。只是我的房子盖得不是地方。划给我的那块地皮,面积有六百平方米,离飞机厂不远。要是我的小房子盖在别的地方,生活也许会换个样子了……
“这时候战争爆发了。第二天军委来了通知书,第三天就得上军车。我那一家四口都来送我: 伊琳娜、阿纳托利和两个女儿――娜斯金卡和奥柳施卡。三个孩子都很坚强。嗯,两个女儿难免眼泪汪汪。阿纳托利只是抽动肩膀,好像怕冷一样,他那时已经十六岁了,可是我的伊琳娜……我们共同生活十七年来,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那种样子。那天夜里,我那件衬衣的肩膀和胸口这儿都给她的眼泪湿透了,第二天早晨也是同样的情形……走到火车站,我真不忍瞧她: 嘴唇哭肿了,头发从围巾里散露出来,眼睛浑浊而没有表情,好像一个精神失常的人。指挥员宣布上车,她却扑在我的胸上,双手紧紧地勾住我的脖子,浑身哆嗦,好比一株刚砍倒的树……孩子们也劝她,我也劝她,――毫无用处!别人家的女人跟丈夫、跟儿子谈着话,我那个却贴在我的身上,好比一张叶子贴在树枝上,还浑身哆嗦,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对她说:‘坚强些,我亲爱的伊琳娜!你就对我说一句告别的话吧。’她这才一面哭,一面说,每说一个字,抽一口气:‘我的……亲人……安德留沙……咱们……今世……再也……见不着……见不着面啦!’……
“人家看着她本来已经心碎了,可她还要说出这样的话来。其实她应该知道,我跟他们分手也很难受,又不是到丈母娘家里去吃薄饼。这当儿我可火了!我用力拉开她的手轻轻地往她的肩膀上一推。仿佛是轻轻地一推,但那时我的力气大得厉害;她站不住脚跟,一连后退三步,接着又伸出双手,一步步向我走来,我就对她嚷道:‘难道人家是这样离别的吗?我还好好儿的,你干什么急于把我给活活地埋掉哇?!’嗯,我又抱了抱她,我看她简直疯了……”
他讲到一半忽然中断了,在一片寂静中,我听到他的喉咙里有样东西在翻腾,在咕噜咕噜地发响。别人的激动也感染了我。我斜眼瞧瞧这个讲述的人,但在他那死气沉沉的眼睛里,却看不到一滴眼泪。他坐着,颓丧地低下头,只有那两只不由自主地垂下的大手在微微哆嗦,还有下巴和刚毅的嘴唇在哆嗦……
“不用了,朋友,别说了!”我低声说,但他大概没有听见我的话。接着他竭力克制住激动,用一种变得异样的嘶哑的声音说:
“为了当时推了她一下,我就是到死,就是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能原谅自己呀!”
他重又沉默了好一阵。他试着卷一支烟,可是报纸破了,烟草都撒在膝盖上。最后,他勉强卷成了一支,狠命吸了几口,这才一面咳嗽,一面继续说:
“我摆脱伊琳娜,捧住她的脸吻了吻,她的嘴唇却冷得像冰。我跟孩子们告了别,向车厢跑去,在火车开动时跳上踏板。火车慢慢地离了站,在我老婆和孩子们的旁边经过。我看见我那几个孤苦伶仃的孩子挤在一块儿,向我挥着手,他们想笑,可是没有笑成。伊琳娜两手狠抱住胸部,嘴唇白得像纸,还在喃喃地说着些什么,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整个身子向前俯冲着,仿佛要顶着狂风开步走来……她就这样一辈子留在我的记忆里: 一双紧紧抱住胸部的手,两片苍白的嘴唇,一对充满泪水的睁得老大的眼睛……我在梦里看见她,多半也是这个样子……当时我干什么要推她呀?直到现在一想起来,心还像被一把钝刀割着似的……
“这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德国人不让我们出去大小便。这一层,当我们成双行地被赶进教堂的时候,押送队的长官就警告过我们了。真不凑巧,我们中间有个教徒急于要大便。他忍着,忍着,忍了好一阵,后来却哭了起来,说:‘我不能亵渎神圣的教堂!我是个信徒,我是个基督教徒!弟兄们,叫我怎么办呢?’你知道,我们是些怎样的人吗?有的笑,有的骂,有的给他出了各种各样可笑的主意。他弄得我们大家都很快活,可是这件倒霉事结束得却很惨: 他开始敲门,请求放他出去一下。�,可求出祸事来了: 法西斯分子隔着门扫射了好一阵,这个教徒就被打死了;另外又死了三个人,还有一个受了重伤,到早晨也死了。
“我们把死人抬到一个地方。大家坐下了,安静下来,开始想心事,觉得事情的开头不太妙……过了一会儿,大家压低嗓子,嘁嘁喳喳地谈起话来: 谁是什么地方来的,哪一省人,怎么被俘的。在黑暗中,那些同排或者同连的同志,彼此找不到,就低低地互相叫唤着。我听见身旁边有两个人在悄悄地说话。一个说:‘如果明天上路以前,要我们排队,并且供出政委、共产党员和犹太人来,那你,排长,可别躲起来!这回你逃不掉的。你以为脱掉上衣,就可以冒充士兵吗?不成!我可不愿替你承担责任。我第一个就把你指出来!我知道你是党员,还曾经鼓动我入党,现在你可得对自己的事负责了。’说这话的人离我很近,就在我的身旁,坐在我的左边,而在他的另一边,有个年轻的声音回答说:‘克雷日涅夫,我一向怀疑你不是个好人。特别是那次你推说不识字,拒绝入党。不过我从没想到,你会成为叛徒。你不是念完七年制学校的吗?’那个家伙却懒洋洋地回答排长说:‘哼,念完了,那又怎样?’他们沉默了好一阵,然后,从声音上听出来,那个排长又悄悄地说:‘不要出卖我吧,克雷日涅夫同志。’那个家伙却低低地笑着说:‘同志们都留在战线的那一边,我可不是你的同志,你也用不着求我,反正我要把你指出来的。到底自己的性命要紧。’
“他们沉默了,可我给这么卑鄙的行为气得直打哆嗦。我心里想:‘呸,我决不让你这畜生出卖自己的指挥员!有我在,你就别想自己走出这教堂,你只能让人家像死牲口那样拖出去!’天蒙蒙亮,我看到: 我旁边仰面躺着一个阔嘴大脸的家伙,双手枕在头底下,他旁边坐着一个瘦削的小伙子,鼻子朝天,脸色苍白,两手抱住膝盖,身上只穿一件衬衣。‘嘿,’我心里想,‘这小伙子是对付不了这匹胖骟马的。得由我来结果他。’
“我推推小伙子的胳膊,悄悄地问:‘你是排长吧?’他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这家伙要出卖你吗?’我指指躺在地上的那一个说。他又点了点头。‘喂,’我说,‘捉住他的脚,不要让他踢!快点儿!’我自己就扑在那个家伙身上,同时手指拼死命掐住他的喉咙。他甚至都来不及嚷一声。我在他的身上压了几分钟,才直起身来。叛徒完蛋了,舌头也伸出来歪在一边!
“干完以后,我觉得非常不舒服,很想洗一洗手,仿佛我不是掐死了一个人,而是掐死了一个虫子……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杀人,杀的又是自己人……不,他怎么能算是自己人呢?他还不如一个敌人,他是叛徒。我站起来,对排长说:‘换个地方吧,同志,教堂大得很。’
“正像那个克雷日涅夫所说的那样,第二天早晨我们所有的人都在教堂旁边给排起队来,并且被冲锋枪手们包围了。三个党卫队军官开始挑选他们认为有罪的人。他们问,谁是共产党员,谁是指挥员,谁是政委,可是一个也没有。也没有一个出卖同志的坏蛋。其实,我们中间几乎有半数是党员,还有指挥员,当然也有政委。从两百多个人中只抓了四个人。一个犹太人和三个俄罗斯士兵。俄罗斯人遭了难,因为他们三个人都是皮肤浅黑,头发鬈曲。德国人走到他们面前,问:‘犹太?’他们回答说是俄罗斯人,可是德国人连听都不要听。‘出来!’――就完了。
“这几个可怜的人就被枪毙了,我们又被继续向前赶。那个跟我一起掐死叛徒的排长,直到波兹南始终走在我的旁边;头一天,一路上还不时握握我的手。”
这当儿树林里听到了我那个同志的叫声和划桨声。
这个陌生的、但在我已经觉得很亲近的人,站了起来,伸出一只巨大的、像木头一样坚硬的手:
“再见,老兄,祝你幸福!”
“祝你到卡沙里一路平安。”
“谢谢。喂,乖儿子,咱们坐船去。”
男孩子跑到父亲跟前,挨在他的右边,拉住父亲的棉袄前襟,在迈着阔步的大人旁边急急地跑着。
两个失去亲人的人,两颗被空前强烈的战争风暴抛到异乡的砂子……什么东西在前面等着他们呢?我希望: 这个俄罗斯人,这个具有不屈不挠的意志的人,能经受一切,而那个孩子,将在父亲的身边成长,等到他长大了,也能经受一切,并且克服自己路上的各种障碍,如果祖国号召他这样做的话。
我怀着沉重的忧郁,目送着他们……本来,在我们分别的时候可以平安无事。可是,万尼亚用一双短小的腿连跳带蹦地跑了几步,忽然向我回过头来,挥动一只嫩红的小手。刹那间,仿佛有一只柔软而尖利的爪子抓住了我的心,我慌忙转过脸去。不,在战争几年中白了头发、上了年纪的男人,不仅仅在梦中流泪;他们在清醒的时候也会流泪。这时重要的是能及时转过脸去。这时最重要的是不要伤害孩子的心,不要让他看到,在你的脸颊上怎样滚动着吝啬而伤心的男人的眼泪……
(草婴 译)
【赏析】
《一个人的遭遇》,或译《一个人的命运》,是苏联作家肖洛霍夫于1956年发表的一部短篇小说,全文不到3万字。尽管篇幅短小,却与鸿篇巨制《静静的顿河》一样震撼人心。平凡中孕育伟大,作品通过普通劳动者索科洛夫及其一家在卫国战争中的遭遇,反映出这场战争给苏联人民所带来的深重灾难和他们反抗法西斯侵略的勇敢精神。在苏俄当代文学中,小说大胆突破传统题材的创作窠臼,以其炉火纯青的艺术技巧,表达了深邃的思想内容,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成为划时代的作品,被誉为“长篇史诗式”的短篇小说。
在叙事上,小说结构独特,作家精心构思,巧妙地采用了故事套故事的叙事形式,由前奏――自述――结语三个部分构成。三个部分占的篇幅不同,前奏恰如其分地介绍了作者和主人公邂逅相遇的时间、地点及周围环境、气候条件;结语简明扼要地借景抒情,加深了作品的感情色彩。这两部分前后对称,仅占小说篇幅的五分之一,而中间的主要部分――主人公自述一生的痛苦遭遇和悲剧命运,占了全文的五分之四。这三部分各有其独特的基调: 前奏――叙事,结语――抒情,而主人公自述则是戏剧性的。节选内容分别来自这三部分,借以一窥全貌。
在这样的结构中,率先出现的“我”的形象,在小说中起着重要的作用:“我”既是故事的讲述者,又是索科洛夫的对话者。在索科洛夫眼中,“我”只是一个在方向盘边度过卫国战争的司机,与他是有共同语言的同行,是一个真诚的对话者。在读者心目中,“我”却是一位对人的命运非常关心、对人生有深刻见解、对战争深恶痛绝的艺术家。作品通过“我”时不时地加上一些简短而意味深长的旁白和评述,强化有关的描写。如主人公索科洛夫出场时,“我”特意“从侧面望了望他,不知怎么的忽然感到很难受”,接着便说明感觉难受的原因:“你们可曾见到过那种仿佛沉浸在极度悲痛中,充满了绝望的忧郁,叫人不忍多看的眼睛吗?在这位偶然碰到的对谈者的脸上,我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就这样,把对主人公悲剧命运的直觉领悟,传递给了读者。显然,以讲述者、对话者身份出现的“我”及其思考,大大拓宽了小说的解读维度及思想容量。
主人公安德列・索科洛夫是小说成功塑造的大写的普通人形象。他是个普通的公民、平凡的劳动者,接受过战火考验,阅尽了人生沧桑,却始终保持着一颗金子般的心。开始他的生活过得平平常常,作为 20世纪的同龄人,经历过十月革命,国内战争时他参加过红军,后给富农当过帮工。大饥荒年代,他父母和妹妹都饿死了,他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好不容易才建立了个美满的家庭。妻子勤劳贤慧、儿女们聪明伶俐。他学会了开车,苦干十年攒够钱在飞机厂旁修了一座房子,丰衣足食,过上了幸福生活。可是法西斯的侵略改变了一切。战争爆发的第三天,他应征入伍,难分难舍地告别了妻儿,上前线保卫祖国。一次,他开车向前沿阵地运炮弹,敌人的一颗重磅炮弹把他的车炸翻了,他受伤被俘。两年的俘虏生活使他受尽种种磨难,几次在死亡线上挣扎,但他还是顽强地活下来了,时刻都渴望回到祖国与亲人团聚。在战俘营里,索科洛夫以不屈不挠的意志和果敢的精神坚持斗争,曾果断地结果了一个叛徒,表现出了崇高的英雄主义和爱国主义精神。他两次冒着生命危险逃跑,最终利用给德国少校工程师开车的机会,打伤并俘虏了这个军官,带着“战利品”回到了祖国的怀抱。可是他的妻女早被德国飞机炸死,儿子在攻克柏林的那天早上牺牲在异国的土地上……战争使他家破人亡,却不能摧毁他惊人的毅力和对未来的坚强信念。战争胜利后他继续做司机,并收养了一个战争孤儿,两个孤独的人相依为命,坚强地开始了新的生活。小说就是通过这个普通公民在卫国战争中的经历,真实地再现了千百万人在战争中的遭遇和战争的残酷,从而概括了经过战争的整整一代人的“共同命运”。谁能说这样的人物不是战争的英雄呢?
肖洛霍夫是心理描写的大师,善于刻画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小说中,肖洛霍夫相当丰富地展示了主人公索科洛夫的内心情感世界。节选的索科洛夫与妻子离别的场面是撕心裂肺的一幕。读者不难体会,在这个现在因绝望而忧郁且泪水已干枯的男子汉身上,原来充溢着多少柔肠百结的感情。
小说也成功地刻画了索科洛夫直面死亡时的心理活动。当他落入敌军包围,面对走来的六个德寇枪手时,他想到的是:“,我的末日到啦。便坐起来,不愿躺着死去。人这东西真有意思: 在这一刹那间我既不慌张,也不胆怯,只是眼睛瞧着他。”同样,在德军警卫队长的办公室里,索科洛夫不卑不亢、直言不讳地回答敌人的提问,虽然又一次面临死神的威胁:“不,总算没有事,这一次死神又在我的身旁滑过去了,只让我感到身上一阵冰凉。……”这些真切的内心独白,既使我们仿佛亲身体验到他内心激烈的波动,感觉到了他心跳的加剧,同时又充分领会到他内心的普通军人的尊严。
小说再一次展现了肖洛霍夫擅长的写景艺术。他就像一个善于捕捉地方特色的高明画家,描绘了早春三月顿河草原特有的芬芳与气息、解冻后道路的泥泞和春汛下河流的泛滥,一方面替主人公的悲惨遭遇和苦难命运进行了有效的烘托,为整部作品营造出一种孤寂而不失生机的意境,另一方面也包含着深刻而积极的寓意: 生命的春天虽带着残冬的烙印,却像草原上的河水终于冲破冰层,迟早将淙淙汇流,奔腾着来到人间。
(余嘉、张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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