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无所依》翻译后记
从2006年开始,年逾七十、宝刀不老的美国小说家科马克·麦卡锡的影响与日俱增,成为享誉全球的大作家。首先是2006年《纽约时报》邀请125位知名作家、评论家、编辑评选 “过去25年出版的美国最佳小说”,他1985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血色子午线》排到了第三名。接着,2007年年初,著名脱口秀节目主持人奥普拉·温弗瑞将他上一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路》列入“奥普拉书友会”的推荐书目;不久,这部小说又赢得美国最有影响的文学奖“普利策小说奖”;数月之后,这部小说又在苏格兰荣获“詹姆斯·泰特·布莱克纪念奖”。到了2008年初,科恩兄弟根据他2005年出版的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老无所依》在奥斯卡电影节上斩获包括最佳影片、最佳编剧在内的四项大奖,更是推波助澜,使科马克·麦卡锡的声誉与日俱增。也正是从这时起,中国读者才真正开始了对这位美国文坛老将的重视和了解,尽管在此以前,他出版过八部长篇小说,1992年出版的《骏马》获得过美国国家图书奖、美国批评家协会奖,美国评论家把他与菲利普·罗斯、托马斯·品钦和唐·德里罗并称为“美国当世四大一流小说家”,2002年上海译文出版社翻译出版过他的“边境三部曲”(《骏马》、《穿越》和《平原上的城市》)。
我之所以翻译科马克·麦卡锡的《老无所依》,除了因为他所获得的上述引人瞩目的种种成就,勾起我要了解他的强烈愿望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这部小说鲜明的写作风格、别具匠心的艺术架构以及蕴藏在故事背后多层次的严肃主题吸引了我。从这部小说,不仅可以看到美国黑色小说、黑色电影以及西部电影元素的成功运用,而且可以看到继承自海明威、詹姆斯·凯恩、雷蒙德·卡弗等美国文学大师的简约有力的叙述风格。这部小说,与全景式描写美国社会的菲利普·罗思、约翰·厄普代克等作家的作品不同,与科马克·麦卡锡自己以往创作的“边境三部曲”之类的史诗性作品相比,也是风格大变;在叙述语言上,它几乎剔除了所有具有感情色彩的修饰性词语,只剩下直抵事物和世界本身的客观性词语,仿佛作者恨不得要让他所讲述的事件直截了当地与读者面对面。如此风格也许与作者本人的性格有某种隐秘的联系。
在现实生活中,科马克·麦卡锡喜欢离群索居,很少参与公众活动;他平生接受的第一次电视采访,还是在《路》获得2007年普利策小说奖后,应脱口秀节目主持人奥普拉·温弗瑞的盛情邀请进行的。他很少与作家同行交往,平素交往较多的是一些科学家。他曾在与其关系密切的物理学家穆雷·盖尔曼所创建的圣达菲研究院(圣达菲是新墨西哥州首府)居住过四年时间,《老无所依》就是在此期间创作的;他在这部小说的致谢辞中也郑重提到了这一点。或许正是受科学家们观察事物方式的影响,科马克·麦卡锡在自己的小说写作中也尽可能地剔除了主观情感的干预,把人和人所活动的各种环境因素全部当作冷静观照的对象而予以再现。在《老无所依》中,除了不带任何情感色彩的叙事,他不厌其烦地重复人物的日常动作,叙述他们所使用的各种型号的枪支、子弹的口径以及他们驾驶的各种汽车,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正是这种冷静观照方式的表现。而且,不止于此,这种观照方式还影响到了小说的深层组织。从深层分析,这部小说呈现为外热内冷的肌体组织。小说所叙述的故事本身的紧张、激烈,与人物内心世界的绝望、冰冷,形成鲜明对照。外部世界的一切,再紧张的节奏、再激烈的动作以及其他所有的一切,在这些心灰意冷的人物眼中都不过是冰冷的物质而已。
在艺术结构上,《老无所依》由两个具有内在联系的部分组成。一个部分是放在每一章开头的老警长贝尔的独白;另一部分是小说的主线,由一个装着两百多万美元的皮箱引发的一连串血腥暴力事件。老警长贝尔的独白从一个侧面揭示了小说题目所表达的主题,小说的主线部分则直接呈现了老警长所面对的残酷而混乱的现实世界。小说的题目取自爱尔兰诗人威廉·叶芝的诗作《驶向拜占廷》的首行:“That is no country for old men(那不是老年人的国度)”。叶芝面对日益庸俗、堕落的现实世界,把早期拜占廷作为超越时间限制的理想的艺术世界加以朝拜。与此相似,面对因为金钱所导致的一连串随意又必然的血腥暴力事件,面对杀人者不可理喻的变态人格,老警长贝尔一方面陷入前所未有的无力状态,一方面生发出对人性、暴力、金钱、毒品、国家、社会、历史乃至人生终极价值的思考,并情不自禁地缅怀许多年前老前辈执法时甚至连枪都不用带的时代。他的独白包含着沉郁的语调、散乱的思绪和无奈的念头。现实中的血腥暴力无法控制,当下的时代又仿佛不属于自己,他最终只好选择辞职回家。但是从他的独白所提供的有限线索中,读者也许可以去推测他退休后的结局。绝望的他,最后可能是呆在养老院里,每天面对同样无家可归的老者诉说他的经历、他的思考和他的最后家园——梦乡。在短暂的梦里,他又见到了去世二十多年的父亲,梦见父亲在某个象征死亡的漆黑寒冷的地方生起一堆象征温暖的篝火,等着他;而且不管他什么时候到那儿,父亲都会等着他。这个温暖的梦境就出现在小说的末尾,成为绝望世界中的最后一线希望。综观全书,老警长贝尔的独白是整部小说中最为沉重的部分,具有浓郁的福克纳式美国南方文学的神韵。
有不少人认为科马克·麦卡锡的作品蕴含着强烈的寓言性,甚至认为他在作品中对生命与死亡的思考往往与宗教启示文学殊途同归,并把他的作品划归“后启示录”流派。比如,针对《老无所依》中的几个主要人物,有人就认为:像冷血动物一样冷漠无情的杀手齐格代表的是死神,他有自己的一套不可理喻的原则,杀人像抛掷一枚硬币一样随便。抱着侥幸心理、拿着偶然捡到的贩毒分子进行毒品交易的两百多万美元四处逃亡的摩斯,代表的是人类,他坚持靠自己的能力来主宰自己的命运,但最终还是成了死神的牺牲品。摩斯的妻子卡拉·吉恩则是自由意志和爱的象征;当代表死神的齐格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虽然珍爱生命,但还是依然选择了面对死亡。警长贝尔则是一个试图理解现实生活、人类社会和人性的哲人。这样的解释虽然并不一定十分准确,但也不是毫无道理。生和死,确实是科马克·麦卡锡最为关注、并在他的每一部作品中都力图去探讨的问题。据《纽约时报》对他进行的一次难得的采访,他对那些不涉及生死问题的作品相当不以为然,甚至说:“对我来说,那不是文学。”因为在他看来,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主要的问题。于是,在《老无所依》中,除了警长贝尔谈及生死,其他几乎每个主要人物也都在特定的场合谈论着生死;甚至,连变态杀手齐格这种魔鬼似的人物也会把生与死拿到人生哲学的层面,发表一通见解。除了生与死的问题,如何面对巨大的诱惑、自身的贪婪,如何面对外来的邪恶、内在的恐惧,无疑也是作者通过《老无所依》所提出的人类必须面对的一些普遍问题。
不过,尽管科马克·麦卡锡的作品不乏寓言色彩,但却并不是脱离现实生活的抽象寓言。“文学作品源于直接或间接的生活”,一直是他坚持的一条创作原则。在《老无所依》中,每个细节、每个人物都逼真地反映着当代美国的社会现实。从某种程度上说,这部小说称得上是一部严格反映美国社会状况的现实主义作品。小说的故事背景是美国西南部得克萨斯州与墨西哥毗邻的边境地区。那里到处是人烟稀少的山地与荒漠。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跨国境进行的毒品交易在那个地区猖獗不已,贩毒团伙之间动不动发生枪战,从而不时引发噩梦般的流血事件。在残酷、激烈的流血冲突中,人性中黑暗扭曲的部分以令人震颤的方式暴露出来。小说一开始就描写血腥的暴力杀人。老警长在他的独白中讲到一个十九岁的男孩杀死一个十四岁的女孩,这个男孩杀人不是因为一时冲动,而是从他开始记事时起就一直琢磨着杀人;小说主线部分一上来写的则是杀手齐格两次血淋淋的、让人感到不寒而栗的杀人过程,仿佛对齐格这个犹如冷血魔鬼似的人物来说,杀人是理所当然的家常便饭。随着小说故事的展开,读者看到的是一个让老警长和他的同事们感到越来越无奈的世界,一个让他们越来越只能哀叹世风日下、暴力无法控制的世界。美国评论家把科马克?麦卡锡描写核爆炸导致的世界末日中人的挣扎的小说《路》称作是一部“残酷的诗学”,其实,若依据小说所展示的暴力内容,《老无所依》才真正称得上是一部“残酷的诗学”,一部展示人性与暴力的“残酷诗学”。
另外,小说中的每个主要人物身上都承载着美国的历史重负,体现着个人在现实社会中的生存状态,尤其是他们身上都刻着美国在二十世纪参与过的几场重要战争的烙印,在精神上沾染了战争的后遗症。比如,老警长贝尔参加过二次世界大战;作为英雄回到美国后,他不但没有心安理得地去享受英雄称号带来的荣誉,反而常常暗自陷入良知的自责之中;他觉得,自己没能在战场上与自己的士兵们死在一起,等同于没有真正兑现作为一个军人上战场前所发的血誓;他觉得自己从战场上捡回来的生命就像是偷窃来的,为此他兢兢业业地工作,而现实社会的发展却早已让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再比如,焊工的摩斯、变态杀手齐格和雇佣杀手威尔斯全都参加过“越战”,其中摩斯当过狙击手,威尔斯则干过特种部队;这些从越南战场回到美国后的年轻人被嬉皮士称为“婴儿杀手”。在小说里,他们几个因为贩毒分子的两百多万美元展开了残酷血腥的角逐,最后有的丢了性命,有的成了残疾。可以说,这些人物各自的命运和人生道路,追本溯源,无不与他们的战争经历有关;而科马克·麦卡锡这部小说的批判指向也因此不言自明了。在小说的后半部分,作者借助老警长的自白逐步把思考的锋芒转移为对美国这个国家的批判,从而把一个原本平凡的西部追杀故事升华为一个具有深刻普世价值的文学作品。
(编辑:moyuzhai)《老无所依》作者科马克·麦卡锡
科马克·麦卡锡Cormac McCarthy(1933— ),美国作家、剧作家。生于美国罗得岛州。一九三七年随家迁至田纳西州诺克斯维尔。一九五一至一九五二年于...[详细]
《老无所依》原著小说
《老无所依》是普利策小说奖得主科马克·麦卡锡的转型之作。...[详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