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冬林散文印象:从形容词到名词的审美追求
冬林的散文具有很高的辨识度,能见出创作者的主体情思,能感受其独特的语言魅力,领略字里行间的诗意。概括起来她的散文主要有这么几点令人印象深刻。
重返散文创作的纯粹性
散文创作门槛不高,写作者众,由此造成散文创作的体量庞大。各种主义的喧嚣,包罗万象的文本,散文化时代的命名……带给散文创作前所未有的庞杂、紊乱,而真正达到高段位、高境界的散文并不多见。我想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散文的纯粹性被破坏,散文承担了太多非散文的元素、功能和审美。散文的边界无限扩大,导致了散文某种程度上跌失了自己的身份。读许冬林的散文,那种久违的纯粹的散文回来了。许冬林的散文纯粹性表现在诸多方面,一是创作主体心灵的纯粹。在日益喧嚣、功利、粗鄙、世俗化的时代,如何保持灵魂的“宁静”“孤独”,保持心灵的非功利的审美状态,纯粹状态,我觉得是一个散文家应有的修养。现实中,能够拥有这样的“素心”“真心”的散文家越来越少了,而冬林在这一点上就非常难能可贵。许冬林能够以一颗纯粹的“素心”去面对“存在”的芜杂和当下社会生活的浮躁,始终以个我的生命观保持真淳的自我。因此她的散文世界是一个经过创作主体的情思过滤的“存在”。二是文体的纯粹。近年来,散文的文体越来越斑驳,尤其和小说的边界很难厘清,和非虚构叙事也搅合在一起,和许多跨界、跨文体的实验性文本纠缠,散文的文体不再纯粹。很多名为散文的文本面世,总让人心存疑惑。许冬林的散文在我看来是纯粹的散文文本。阅读《忽有斯人可想》《养一缸荷 养一缸菱》,能够回到中国抒情散文的传统,唯美的文字、古典的情怀、深邃的意境、诗意的氛围在文本中逐一呈现。昆德拉曾说过,小说追求的是一种复杂性精神,这是小说创作的共识。昆德拉没有提及散文,言下之意,散文不需要那么斑驳,散文更需要一种纯粹。尽管我们倡导散文形散而神不散,但这个神应该是纯粹的、确定的、有形的。许冬林的散文篇幅就总体而言不长,类似于明清时期的小品文。这种文体不是以气势见长,而是以语言的纯粹、意境的纯粹、情感的纯真构成文体的纯粹,它属于散文家族中的“小诗体”,空灵、蕴藉又直抵人心。
立足个体真实的感受性
女性本来就比男性的感受更为细腻、纤微,女作家当然更具有超出男性作家和寻常女性的文学感受性。许冬林就是其中佼佼者。有一次《意林》杂志对作家的访谈,冬林曾言:“写作的素材主要来自平时的观察、思考、阅读和积累。一个写作的人,一定不是一个对生活、对身处的世界熟视无睹的人,他(她)必须像一个浑身长满触角的软体动物,周遭一点点的花开花落、风起风息都能在他们的心田里荡起波纹,甚至刮起飓风,他们能随时随地捕捉到这个世界的温度、声音、色彩……”。从生命的真实感受性,从生活境遇的个体感受出发,而不是理念、时尚、流俗或新闻话题的演绎,许冬林的散文给我们的阅读感受是真实、真诚,将生命的感受融入对象的书写当中。在散文《旧时菖蒲》《素色夜来香》《菊花禅》等篇目里,这种感受性就是来自于对生活的观察,对熟悉事物的敏感,当然这种感受性与作家主体的心境与审美息息相关。我觉得许冬林的散文很多是以这样的生命感受为触发点,因此她的文字就具有了及物性,有了地基,有了生长点。这种感受性不仅仅来自对生活的直接感受,也来自于经典阅读的感受。《忽有斯人可想》里面的第五辑:阅读是一种深不可测的深情。这一辑从阅读经典出发,从阅读中感同身受于经典作品中人物的命运、情感以及由经典所引发的自身命运感喟。《一片深情付东流》对白素贞和许仙关系的解读令人耳目一新;《思念成就永恒的爱情》里面对经典文本《长生殿》中李隆基和杨玉环爱情的理解与感受让人唏嘘不已;《勤杂工们的小生活》对《牡丹亭》里面的小人物生活的关注、同情与悲悯,让我们看到了男欢女爱叙事中夹杂的小人物的生存悲欢。《她是孤鸿,自舞自沉醉》中对杜丽娘和柳梦梅爱情的别样阐释也是从阅读的真实感受为基础的:“在杜丽娘这里,爱情是河这岸,清风晓月,执手陌上看花缓缓归。在柳梦梅那里,爱情是河那岸,千军万马,血脉贲张塞上围猎,沉溺于掠夺与占有的狂欢”。
建构审美意蕴的多重性
散文的审美如果仅仅停留在对象的表层,而缺乏深度的审美意蕴,这样的散文注定寡淡无味,行而不远。作家对此有清醒的认识:“有了观察,还要思考自己观察到的世界背后一些深层的东西,让自己最后呈现出来的文章有一点纵深感,有一点厚度,而不至于平面和肤浅。阅读很重要,有时阅读也在启发我们如何去观察,去思考。”这里的纵深感和厚度,就呈现为散文审美意蕴的多重性。一方面表现为散文主题向纵深拓展。《旧时菖蒲》从菖蒲在民间的命运转向对人的命运的联想;《沙家浜的芦苇》由一根芦苇的脆弱上升为千万根芦苇的集体主义精神,上升为个体对群体的融入,才能焕发永不消亡的生命力的思考。一方面表现为散文意境的幽邃。《中国梧桐》是我尤为喜欢的一篇,文本从阅读南唐李煜的《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里面的“寂寞梧桐锁清秋”中的梧桐意象为感受触发点,念及家门口的那颗梧桐,一发而不可收,对古今的梧桐意象进行了知识系谱学的梳理,李清照《声声慢》中的梧桐、薛奇童《楚宫词》中的梧桐,李白《秋登宣城谢眺北楼》中的梧桐、白居易《长恨歌》中的梧桐、李颀笔下的梧桐、《孔雀东南飞》《太平御览》《梦溪笔谈》等篇目中的梧桐,到现实中的安徽桐城、广西的苍梧县的梧桐。作家以梧桐意象为线索,艺术地建构了“中国梧桐”的审美意象,意境凄清,格调苍茫,审美意蕴幽邃多重。古典诗词的钩沉或历史现场的回访不单单是发思古之幽情,而是将历史和当下的生命感受融为一体,彼此互文,构成历史与现实的对话,如此,散文的纵深感、历史感和审美意蕴的丰富性就能够得以充分地实现。
展现独具魅力的个人性
就散文创作而言,许冬林已经是成熟且有个性魅力的散文家,她的辨识度和个人风格已经完成。首先,许冬林的语言颇具个人风采,典雅、纯正又形象生动,具有很强的艺术表现力。这与作家常年爱好阅读古典文学,尤其是诗词有直接的关系。比如,写人生的幽凉:“是幽凉,是后半夜的露水挂在陈年蛛网上的凉,是霜降之后的初霜卧覆在石阶上的凉”。再比如写深情的难以表达:“仿佛一曲琵琶终了时,四弦裂帛,之后是唯见江心秋月白,貌似走向虚无,其实是抵达另一种存在,另一种无垠”,这样的语言将古典诗词融入现代语汇,浑然一体。其次,许冬林对自然风物有着独到的个人表达。她的散文集绝大多数文字都聚焦自然风物,我们从文集的命名就能窥见端倪。《一碗千年月》《桃花误》《旧时菖蒲》《植草香里素心人》《栀子花开时》《养一缸荷 养一缸菱》基本是自然风物,尤其是对花草树木等情有独钟。即便是《忽有斯人可想》,里面还是以自然风物为主。修竹、芦苇、乌桕、姜花、樱花、桂子、杜仲、芦笋、菖蒲、海棠、芭蕉、芙蓉、夜来香、沙鸥……都成为作家的审美对象。在写这些自然风物的时候,作家的生命意识和审美情怀在主客体的对话中悄然绽放:“生命,许多时候需要一种对望……在这样的对望中,我们深深感受到自己正独一无二地存在着,感受到时间的流动里充盈着芳香和深远的诗意”。再次,日常、民间诗意的个人性建构。现代快节奏的日常生活往往是诗意的消解,许冬林的散文则是让自己的心灵静下来,沉下来,发掘出日常生活的诗意,让荷尔德林所言的“诗意的栖居”如何在信息化的社会成为可能,如何让我们的忙乱的脚步慢下来等一等灵魂,这就需要建构日常生活的诗意。许冬林日常生活的诗意,还具有非常民间化的色彩。许氏散文将日常的烟火气和民间的生存方式自然而然地衔接起来,亲近自然,融入野地,用文中的语言描绘就是“活得诗意,却不自知,这真是人间大美”,正所谓“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那种自在自为的生存状态中蕴含着生命无限的诗意。注重生命的现实体验,将日常生活的审美精神融入生命态度和存在方式。因为无论是在历史还是在现在,这种审美的生存态度都是中国实用主义哲学和实用理性所匮乏的。
如果以更高的标准来要求冬林,冬林的散文创作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写作经年,冬林形成了自己个人化特色和风格。但这也容易形成桎梏,形成“风格的陷阱”,形成思维定式,容易自我重复。毕竟每个人的资源是有限的,如何避免既往写作的窠臼,这是后面写作面临的极大挑战。另外,冬林的散文还没有抵达“大境界”,还没有形成水气氤氲浑然圆融的境界,也没有达到无我的境界,这种境界是天地人的融合,我想可能也是散文的最高境界。好在冬林在散文创作中有着非常清晰的自我反思:现在的冬林已经告别了煽情的感叹号,庸常的逗号,更多走向了平实叙述的句号和无以言表的省略号。从早期的喜欢奢华的形容词,经历了极富表现力的动词,现在正不断迈向内心平静不争,素颜、静默、接纳、包容的名词。期待冬林未来的散文创作继续以生命体验为底色,以思想的超拔为目标,具有更大的气象、格局与境界。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