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倬小说印象:青年作家的非青年写作
很多人对曾经“后浪”的80后作者常有一个整体印象,80后作家往往从校园青春书写开始,而后转向都市书写。从青春的萌动,到都市的小时代,是他们乐此不疲而又似乎无法逃脱的书写轨迹。含糊与笼统的判断会淹没个体和异类。80后作家包倬也许正属此类。
多数人的心理年龄和生理年龄成正比,但总有人具备超乎自身生理年龄的沉郁成熟。包倬大致就是这样的作家。从这个角度看,他的小说,概而言之,属于青年作家的非青年写作。当然,批评常常会面临简化和抽象的危险,尤其是一旦用所谓“概而言之”之类的大话,就已经抛弃了具体。所以,还是要落实到其具体文本或许更显谨慎。
从代际上说同属于80后作家的包倬,更像他的上一代人,无论是其关注重心,抑或其风格。从最早的《风吹白云飘》到最近的《路边的西西弗斯》,一定意义上,他似乎一出手就透露出其属于自己的本色。
他从一开始就不像一般所谓的80后作家。同辈作家玩转青春地放飞写作时,他只是写自己,执着于如草的人的运命。如草的生命,包括两类,一是城镇的底层人物(《心里有把刀》《四〇一》),一是山村的另类存在(《鼠人》《观音会》)。这两类其实是一种,那就是被忽略、被嘲笑的边缘人。
于是,在他的小说中,隐在的对抗结构得以形成。这种对抗常以两种形式出现:一种是人性恶的滋长和爆发,一种是以自戕和自我毁灭为结局,使对抗永远定格。前者如《四〇一》《狮子山》《喘不过气来》等,后者如《耶稣之子》《蚍蜉》《鼠人》等皆然。这两种过程的结果,最终是人性的下坠或飞翔。
下坠抑或飞翔,是结果,而对于文学来说,过程远比结果重要,过程大于一切。包倬小说的结尾总是极为用心,结尾不是结束,而是开启了真正的过程,而前面的过程则近于序曲。序曲中或许有散漫,或许有粗糙,或许有偏失,但包倬小说的结尾总是极用心,戛然而止中留有极大的空间,情绪和思路自此弥散不竭,开始另一种潜文本。如《狮子山》《路边的西西弗斯》,结尾都开启另一种故事空间。这种非闭合的设计,暗含着对另一空间找寻的努力。新作《红妆》的结尾,在意料之外和情理之中之间,一个世界的结束,意味着另一个世界的开始,当如桥的传送带运转,一种精神空间已然开启。
《红妆》并不外于前述城镇边缘人书写脉络和对抗性隐在结构。然而,归纳的方法是寻找“同”,而对于一篇新作而言,其新更源于“异”。“同”之外,是否有异质性的增生,才是新作之新的所在,否则都应视为旧作。对于作者而言,如果一直延续旧路,在既有模式中打转,那也是写作之路的下坠。我在这篇《红妆》中则看到了新和异:包倬的写作之路在隐然上升。
与此前的作品相比,《红妆》在题材上有了新的开拓。他离开了此前那种自农村而来的城市底层边缘者的写作,开启了对城市另类边缘人的属意。和此前城市底层人物多为外来移民者、闯入者不同,小说中“我”和“你”(叙述者的奶奶),其实才属于这个空间的主人。但周遭一切无论是在“蓝色工装和中山装”所染成的蓝色世界,还是在“在一夜之间变得金光闪闪”的世界,她们都既被驱逐,也自我放逐,最后不得不在逼仄阴暗里编织着自己的旧梦。月的清辉,映照着一老一小的梦:“月亮像你的玉手镯,如果将它的心掏空的话。此刻,玉手镯戴在你身上,散发出月亮一样冰润的光。”一种往日的折射回光,一种气氛的漶漫。
是的,与以往作品的现世烟火气相比,《红妆》令人惊喜地出现一种隔世的陈旧气息氤氲。这种气息在长久封存之后一丝一缕地飘散而来,历史的重影也因此而弥散。“我”的奶奶,她的执拗和坚守,让人感受到时代变迁的风云所留下的痕迹。隐约的信息中透露出多舛身世、文化身份和一个时代的文化遗民的固守。淡而浓、虚而实的历史烟尘执着地散发开来,被吸入胸肺,也如被摄走了神魂。这气息当然并不只是一种简单的向旧的风格的转变,而是意味着作者历史感的生成和滋长。这表征着作者生命沉潜的开始。
沉潜,其实又是上升。此前的作品,有一种野的蛮力跃跃欲试,有一种耿介之气在升腾,小说最后这种激愤总会顽固地利用各种方式得以爆发和释放。而《红妆》的肌理则透出冷气,叙述克制、沉着和冷静。于是,无事背后的故事,本色中之机智,无迹可寻,不着痕迹。我想,这是否也暗示着包倬的创作从此前对人间道德的用力,开始转向了对生命伦理的触及?在这个角度看,《红妆》理应成为其短篇小说的代表之作,虽然包倬以后还会不停地变,其写作之路还很长久,各种未知必将陆续出现。
包倬体量并不算大的小说,记录着他一直以来低调、缓慢而坚韧的前行过程。支撑他前行的理由不管有多少,但其中一定有一个,那就是不苟且。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