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锋芒和隐痛——吴素贞诗歌印象

发布时间:2021-08-10 来源于: 作者: 《创作评谭》 | 天岩 2020 点击数:
对于江西抚州女诗人吴素贞荣获“2019江西年度诗人奖”,文友们并不意外。就像年度诗人颁奖词里说的,素贞近年来的诗歌写作呈现出一种有别于传统女性诗歌的开阔、粗粝、丰富和跌宕起伏的气象。而这样的评价正是大多数读者的共同印象。

一个诗人能不能找到自己的个性表达,找到自己独特而击中他人的诗句语感,找到自己往深处无限挖掘的矿井、地下河流……终将决定诗人的深度与坐标体系。

第一次见素贞是在赣西北一个叫防里的古村诗会上。初见素贞,我感觉到的不仅是她天生丽质的美,更引人注目的是她身上散发出的自信而柔和的光芒。当时她正在一棵千年古樟下朗读自己的诗,开头两句便充满了张力,像头顶遒劲的千年古樟一般蔓延。

“它们的枝干抵住天空/露出的缝隙伸出幽深的蓝……”(《防里古樟》)对事物独特的视觉描述,瞬间就抓住了在场的所有人。多年过去,我依然能大致背出她的这首诗。慢慢地,我在越来越多的刊物上读到素贞的诗,及至完整地读到她的几本诗集,特别是去年入选第35届青春诗会的《养一只虎》,更加感觉到她的诗区别于其他许多女诗人。

如果要用关键词语概括素贞的诗歌特质和阅读感受,那就是:锋芒和隐痛。

锋芒决定诗歌穿透的力度和速度。和素贞柔弱的外表形成反差的是,她的诗歌表现出了区别于女性的决绝甚至冷酷。几乎没有一首诗会有拖沓的叙述或者多余的抒情,词语的简洁和力量用到极致,描述的质感纹理也保有原始的野性和律动。

“……他的手/触摸着光阴的骨节,唯有他知道/能取出刀斧之声的竹子……/我喜欢被刀斧打磨过的事物/唯有它们/无所畏惧,把死亡一次次撂倒”(《篾匠记》)。对于篾匠,我再熟悉不过。而这首诗的描述和生发的言外之意,还是照亮了我许多蒙昧未知的角落。尤其喜欢“被他抚摸过的竹子/是危险的,却也是我半生所要寻找的……”,只是这一句,坚硬的事物便顿生光芒。观者介入成为叙述主体的命运承受者,诗句的内部空间注入了骨血,在充分地感受诗人的情感温度的同时,也唤起了读者内部涌动的生命记忆,让沉默的事物发出持久却不刺眼的光亮。

她写地理概念上的麦子:“……无际的麦田将我推上巅峰/……巅峰上的刺痛,尖叫,下降的速度……/麦子不再是个隐喻,跨过几个省份/水土不服/内心的炸药/列车碾过身体的回响/都由风带进了麦浪的天边/像顶礼的仪式,像已消散的回音”(《麦子》)。这首诗在虚实空间的处理上,显示出了强大而又柔性的伸缩感,文字带来的立体效应很好地打通了更为敏锐的感知。

她写意念化具有了思考能力的狮子:“它锋芒外露,一再从夜色里逃脱/月亮飘下几片羽毛//稻田寂静/它凝听着,仿佛第一次看见轻/它在幽深处。羽毛荡漾/月亮一次次变大,缩小/万物安静/它第一次看到安静/仿佛它只是虚拟的存在……”(《狮子》)由旷野到月夜,由凶猛到虚静……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头沉睡的野兽,而诗人此刻就是这头狮子,在月夜下第一次发现通往宁静与虚无的隐秘通道,看见了另一个世界的秩序与空阔。

为什么以《养一只虎》作为诗集的标题呢?在素贞的诗集里,有多首诗写到老虎,我想在素贞的内心一定豢养着多种野兽,而金黄的老虎是她最喜欢的意象。“……我喂它食肉,让它活得比我长,毛尖/漾起斑斓;我让它跑,带着电/让每一颗在暗夜里浮动的野心,刚好/与虎亲/性相近”。这样的野性也是诗歌的野性,人性深处的自然、原始的状态是值得探寻的。

记得莫言在谈创作《红高粱》系列时就直言对野性、原始、荒原式的生命勃发力的呼唤与向往。可贵的是,这种勃发又内敛的力量也表现在素贞对其他日常事物的描述上:“……他是唯一一个能拥铁取暖的人/我低下眼睛,车窗蒙起水汽/闪电一次次探询,裂状的手/抚着所有相似的际遇……”(《雨夜》)读到这样的诗,你很难第一时间判断这是一个女性写的,这些让人疼痛的际遇也曾落在温婉的诗人身上。《雨夜》这首诗可以说是一个电影画面,它一帧一帧地出现,很容易让读者掉进那双疼痛而冷酷的眼眸里。

“贞节牌坊的废墟处/三只猫徘徊,黑色的爪子/在断垣上开出黑色的花/它们伫立,回头。整个上午/尾巴弓成弧,脚步若幽灵/保持着对时光的探询/一根蛛丝引领它们来到//断石的底部,我仿佛看见/虚无之处的宅邸……”(《莲花》)形而上地介入一种事物,深入变幻、广阔的空间是素贞诗歌的另一个特征。陌生化的阅读效果和诗歌的光照直径靠的不是怪异的语言和形式,而是裂变的传统,这正是素贞实现自我突破的有效途径,令她诗歌显示出无法遮蔽的锋芒和力量。

隐痛是素贞诗歌创作的另一片暗流涌动的湖泊,她独自一人在光影暗室里洗出人世的图景,这极大地增强了诗歌和感染力。尤其钟爱她写的苍山村。锋芒显示个性,而隐痛才真正体现一个诗人的敏感而悲悯的情怀。“乡下的穷亲戚发来丧音/老舅公独自一人在门槛旁死去/长指甲抓满泥土/蜷缩的形状像条狗……/他赶在人们发现之前/已经用爪子把自己埋了一次”(《乡音》)。

生命的卑微和充满善意的孤苦,强烈地冲撞着我那由岁月构建的粗粝的内壁。“没有更多的话语形容他的一生……”这种蝼蚁终生的相同感触,在我自己和许多诗人的一些诗作里,都有不同程度的呈现。“……她在埋韭菜头的时候/一头栽进地里,韭菜花掩埋她/白花还在溪边摇曳,第四百天的荒地里/长出一棵木,一张稀疏的脸。草地/嗖嗖作响,这悲哀的声音/到了一群蜜蜂身上,它们会爱上她的语言/那个疲惫的勤劳的人/活着的时候把一天掰成两天用”(《哑巴婶》)。真的没有想到,在我印象中高傲而不轻易与人言谈的素贞,会俯身如此细腻悲悯地叙写苍生隐痛,让我难掩在大面积虚假抒情,废墟般的作品中发现了劲道力作的冲动与惊异之情。

诗人李犁在推荐语中也谈到素贞《苍山村手记》组诗的痛感:“她的诗让平常的苍山和日常中亲人、老乡们的生活更清晰地呈现出来,这没有诗化的原生态的人和事,让诗更真实和刻骨……”

素贞告诉我,她还在继续写《苍山村》系列。她说到创作《苍山村》系列的缘由:苍山是她的老家,这个村子现已近似空村,她不断地返回,不断地产生了要写下它的冲动:“因为村子里有他们微弱的存在,所以我的故乡还在。”苍山村里的老弱妇孺,在素贞的诗歌里呈现了不能被时代动摇的永恒性。

“……苍山仿佛巨大的怀抱/奶奶瘦小的身体一点点沉入/山下的村子/也跟着一点点抖动/父亲背着奶奶缓缓下山/——多少年,我跟着父亲上苍山/下苍山。只有我知道,一个孤儿/多么希望/再次从苍山上背下自己的母亲”(《苍山》)。在读《苍山村》系列时,我的泪点多次闪躲,但还是被准确地戳中。这让我想起有一次,我的父亲像孩子一样蛮缠无休地在电话里和我絮叨,让我去看他。我应承了,马上驱车几十公里去看他。一路上,脑海里是这首《苍山》平缓却深情的叙述。

2019年的秋天,我有幸和素贞同在泸州领奖并参加诗歌盛会。看着奔腾的沱江,素贞写了组诗《泸州曲》。抚州曾养育出汤显祖、王安石等大文豪,她的敏锐与思想的锋芒在骨子里一定是有根源的。素贞诗歌的禀赋和气象,随着她对生命生活更为纵深的推进,一定会引发诗坛更为广泛的关注。

由乡亲写到亲人,由亲人写到自己,没有躲避命运,也没有遮掩伤口,“……生活一再提醒她/可以对自己狠的人,眼前/已空无一物。对着镜子/她只能一次次数着/自己用旧了的刀的总和”(《她》)。真实地道出生活中残酷的伤痕,或许是一种虚设,但至少也是内心深处受到的难以修复的伤害。

诗歌拒绝鸡汤,它需要刻骨的记忆或者痛彻心扉的饮泣。“……瓦砾断梁生出一副枯骨/埋伏了数年/暗含着人世许多的拒绝/它们一小片,一小片地分裂/甚至通过一只蚂蚁向外界/传递不可知的呼声/一个村子的呼声/缺席数年,终有一场雪/会替我掩埋鸟群的脏羽毛/会在村子的伤口/堆砌出一座神庙”(《缺席》)。读到这首诗特别是结尾,我立刻想到辛波斯卡的《葬礼》和《在众生中》。

也许真有通往秘境的语言,它们同时替人间安抚游走的灵魂。“但要如何回答没有提出的问题/尤其当答问者对你们而言/是如此的微不足道?/矮树林,灌木丛,草地,灯芯草……/我对你们说的一切只是独白/你们都没有听见/和你们的交谈虽然必要却不可能/如此急切,在我仓卒的人生/却被永远搁置。”(辛波斯卡《植物的沉默》)

就让欲言又止的表述,跟随巨大的落日,缓缓下沉。

就让生命的勃发涌动,跟随耀眼的朝阳,缓缓上升。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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