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小说集《告密者》:以先锋的视角面对现实
我个人最喜欢的是《某种自杀的方法》,一个背景相对模糊的故事,简单的人物和情节,却有很强的带入感,让我想起罗伯·格里耶的《吉娜》,人物都具有模特化特征,仿佛他们在月光下的小镇做着灵魂表演,而这个小镇与彼岸世界直接相连,最后,男女主人公通过药片到达了那个世界。这完全是一个童话故事嘛,然而它又是那么真实美好,它是一个诚恳的心灵故事,哀而不伤,舒活酣畅。《尖叫的碎片》是我觉得技法最纯熟,最具现代写作意识的一篇,这篇小说采用套层结构模糊了现实与文本的界限,如卡尔维诺的《寒冬夜行人》,让读者心甘情愿地迷失于作者所铺展的叙事疆域之中。
墨白小说的题目多为名词性短语,如带“者”的题目就有《梦游症患者》《讨债者》《孤独者》《告密者》《逃亡者》《迷失者》等,而名词意味着对表现的定义,倾向于揭示一种稳定态,它不像动词那么激进、游离、前途未卜。我觉得墨白想要拿稳一个人、一种东西,想用强大的精神力量去定格笔下众生的生命。《讨债者》死在漫天风雪里,但作为一个满怀渴望的灵魂,他在我心里却将长久地活下去——这就是文学艺术的魅力与价值。
墨白小说中人物的社会身份是公开的、明晰的,不需要读者去猜测,比如民工、乡村麻友、小说家、小学生、精神病医生。这些人物都有自己独特的生活空间和精神世界,为自己的外部环境和命运所苦恼着。王安忆讲,小说要解决人物的生计问题,就是说,人物要现实地存在,具有毋庸置疑的信度。墨白小说中的人物具有这种现实性、开放性,但同时内在又是封闭的,比如:《事实真相》完全是民工来喜的内心独白,其他人物只是影子似的游离于他的身旁,他的意中人小巧则从未出场;《告密者》中老手被派出所抓走后就再也没出场,小说只写花子如何想尽千方百计找他;《最后一节车厢》里女主人公秋意也没出场,她活在秋雨的意念之中。墨白小说中的人物就这样在封闭中发展着自我,在意念中与亲人和世界对话,顺着命运的旋流演绎着自己的人生。小说将人物置于想念的状态之中,从而塑造出一个情感饱满的“念”的世界。
小说人物可以带有作家的影子,但不能全然是作家本人的翻版,这就要求作家要尊重人物自身的独立性,在倾注感情的同时,注意放飞人物。墨白的小说很好地处理了这种关系,将注意力放在人物当下的处境中,让人物随情境不由自主地爆发出内心独白,这让我想起《又见炊烟》里的一句歌词:愿你变作彩霞,飞到我梦里。小说人物恰如彩霞,翩翩飞入墨白梦里。有时,我能明显感到人物内在的缠斗,这是富有现实意义独具墨白特色的缠斗,就像墨白的名字:一个墨,一个白,既分明又纠缠,使小说始终处在高密度的胶着状态中。这一特点在《事实真相》、《一个做梦的人》、《隔壁的声音》等篇目中都有体现。
墨白着意让小说人物活在当下,有即时感,读者由此感到小说的下一刻并不在计划之中,人物仿佛自带一股向前的冲力,这股冲力造就了悬念,也使人物命运奔腾起来。墨白曾说:当下这一刻就是我们生命的总和。我认为这句话贯彻到小说中,就是人物的生命总和体现为他立足于当下的紧张感、渴望感。
为使人物立体、丰满,作家有时还会借助于自己所擅长的其他功夫,如村上春树喜欢古典音乐,他在小说中就大量植入巴赫、贝多芬、莫扎特、舒伯特这些大师的音乐作品,这些音乐与小说中的人物、情节相得益彰,将人物隐秘的情感流淌出来。墨白是精通绘画艺术的,于是在他的小说里就出现了蒙克、霍默、梵高这些西方绘画大师的作品(而且都是注重挖掘精神世界的画家),尤其是蒙克的《呐喊》,这幅画作不仅泄露了《尖叫的碎片》中女主人公的精神密码,而且可以说它作为一个符号成了整篇小说的灵魂地标。
墨白的这本小说集除了《阳光下的海滩》这一篇,其余全部都与锦城或颍河镇有关。这不是偶然的,墨白在他的创作谈中这样讲:“一个好的作家,必然是立足于本土经验和本土意识的,无论他接受了多少外来的观念和叙事手法,最终他还是要回到他熟悉的那片土地,所有的观念和方法都是为了表现他所处的社会的精神实质,为了表现他对所处世界的真实感受和发现。……这样他的作品才能根植于大地。”的确如此,作家离不开孕育他的那片土地,他的眼光不可避免地带有地域特质,这一点并不能减弱作家观察世界的力度,反而使作家更加富有真实的力量,使他的作品具有了永恒的可能性。
墨白的小说始终坚持着先锋的视角与写法,提到先锋小说,人们总会想到魔幻、混乱、超现实这些词语,会认为氛围要越神秘越好,环境要越诡异越好,然而,细读墨白这本小说集,你会发现他最大的特点其实是严肃而诚恳地面对现实。在墨白笔下,冬天就是冬天,夏天就是夏天,人、事、物都必须如其所是。《夏日往事》和《模拟表演》看似荒诞,却处处从孩子的视角去写,绝不超越孩子的认知水平。其实最神秘的体验往往来自于对平凡细节的冷静透视。美学里有句话叫做“真境逼而神境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我们来看《尖叫的碎片》,墨白几乎是翻着日历来算雪青被关进监狱的这一百八十二天;《最后一节车厢》里从省会到锦城的里程数、车次、经停站名,到什么地方将电力机车换成蒸汽机车,都介绍得清清楚楚。这种真实是对环境的负责,也是对人物的负责,它使小说本身富有了不可抗拒的使命感,从而更加咄咄逼人,仿佛挟着某种脱颖而出的思想锐器。
墨白的小说是自由的,他将目标指向人类幸福,虽然他笔下的主人公常常身处泥淖,但小说正是通过直面现实的书写赐予我们超拔的勇气。书中摘引了丹麦哲学家克尔凯戈尔的一句话“如果重复是可能的话,它将使人类幸福,但是回忆则给他带来不幸。”我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是:人类幸福自有其秘径,我们应当摒弃将自己等同于上帝的妄想。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