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时代抛弃的“脱轨者”:作家班宇的东北“宇宙”
《冬泳》和《逍遥游》
抛开作者的受欢迎程度不谈,《冬泳》和《逍遥游》的确是近来颇具阅读质感的小说集。作品稳扎稳打,叙事细密扎实,文字干净磊落。最引人注意的,是班宇笔下那些游荡在沈阳铁西区工人村和城市边缘地带的工人,以及由他们为中心辐散开去的社会关系网。沈从文说过,小说要贴着人物写。写人、写人情、写人性无疑是文学的根本诉求。如何刻画和塑造典型人物,班宇无疑是深谙此道的高手。
两部集子,里面的人物大多是被时代抛弃了的“脱轨者”。他们凭借仅剩的生活残力和市民智慧,在喧嚣的城市化浪潮里,雕镂几近溃败和荒废的人生。拎着菜刀困兽般与放高利贷者肉搏的印刷厂失业工人、足疗店暗门里的下岗夫妇费心合计着怎么应付上门敲诈的警察亲戚、在除夕之夜只能分食一包速冻水饺的落魄之家、年轻工人二代被万般刁难去要回公司欠款最终上司捐款逃跑、生活拮据到为了小钱斤斤计较却还渴望出门旅游的重病患者……从小生长在铁西区工人村的作者,调动记忆与经验,似有肌肤之亲般细细描摹他熟稔的人群与环境。他的野心和主题十分宏大,仿佛在控诉无奈的人物缘何要无端遭受命运的嘲弄,又像在诅咒和暗讽一个疯狂追逐资本和效率的时代,是如何淡忘小人物悲喜的不公。
公平与效率如何兼顾,这是任何国家在任何时代都必须直面的发展难题。但宏大主题丝毫没有冲淡和影响班宇滑溜的叙事技巧,那些琐屑的身形与喑哑的灵魂,都被作者赋予颇具戏剧冲突的故事外壳。打架、谋杀、出轨、赌博、偷情、家庭暴力……类型文学该有的套路与桥段班宇一点不少用,但用得又不喧宾夺主,始终与人物的生活环境与自身性格密密贴合。凶杀与暴力元素权且充当叙事的调味剂,最终如盐入水,与人物命运融洽到无痕的境地。这也是班宇能够横跨学院与流行、获得两端认可的奥秘所在。
班宇还有一个可贵之处,哪怕书写这样一群人,却依然能挣脱黯淡和萧索,营建出一丝丝诗意。这诗意并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是开掘人物内心和生窥探生活实质后挣扎出的“日常的诗意”。诗意得很高级,很文学化,带些契诃夫的味道。《肃杀》一篇,被生活重压喘不过气来的男主人公肖树斌,在桥底隧道“看见载满球迷的无轨电车驶过来时,忽然疯狂地挥舞起手中的旗帜,像是要发起一次冲锋。”随即与球迷们一起哼唱队歌。歌声仿佛有了劈波斩浪的力量,高亢而嘹亮。潦倒不堪男主人公,皱巴巴的中年生活突然与年少时的热爱相遇,膨胀出如此欣喜和张狂的情绪。曾经内心的辉煌被点燃,现今生活灰暗的不如意一扫殆尽,至少这一瞬间高光扑面,青春回归。这的确是十分精彩的书写。
班宇
但与契诃夫不同的是,班宇的诗意近乎悲剧性,有的几乎毁灭收场。这毁灭不是英雄史诗式的极端毁灭,而是气若游丝般的平民悲剧。平民生活大多在日常逻辑里闪转腾挪,缺少手起刀落、力挽狂澜式的高能时刻。但日积月累到一定密度,就会冲破日常逻辑,迸发骇人的能量。《盘锦豹子》一篇,男主人公孙旭庭为父亲出殡,依照东北习俗要摔罐子,一个像样的罐子都买不起的他,举着被印刷厂机器绞残的手臂摔家里仅剩的咸菜罐子。原本极具黑色幽默的场面被班宇处理得极富诗意:“那只行动不便的残臂仿佛也已重新长成,甚至比以前要更加结实、健硕,他仿佛使出毕生的力气,在突然出现的静谧里,用力向下一掷,震耳欲聋的巨响过后,咸菜罐子被砸得粉碎,砂石瓦砾飞至半空,半条街的灰尘仿佛都扬了起来,马路上出现一个新鲜的大坑,此时天光正好放亮,在朝阳的映衬之下,万物镀上一层金黄,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栖息、繁衍。”孙旭庭郁结在胸的所有悲恸、愤懑、失望都在这一摔中原力觉醒,这是人物绝望后的反抗,也是作者悲悯之心的体现。这些诗意的点缀,小小一两段,似乎是旁逸斜出,与故事主线无关,安放在整篇小说里,近乎神来之笔。
对“日常的诗意”的开掘,在《逍遥游》的同名小说里,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这篇无论是故事的完成度、语言的饱和度,还是勘探人物内心的深度、文学细节的缝合度,在两本集子中都独树一帜。故事很简单,女主角身患尿毒症,经常要到医院做透析。父母离异后母亲抚养,一次意外母亲脑溢血离世,原本拉货的父亲卖掉了小货车,骑上了倒骑驴,抗下了生活的担子。父亲也有爱恨,跟门口饭店的女服务员打得火热,经常裹被褥睡饭店不回家。女主角于是想约在医院偶然碰到的中学男同学和闺蜜一起到秦皇岛看海。三人结伴成行“逍遥游”,女主角以为男同学对她有意思,结果在旅途中另两人搞在一起,住在三人间的女主被惊醒,不由泪流满面。
女主角中学时爱读古诗文,且看旅途中的描写:“已是晚上八点多,望向窗外,黑暗之中,景物漂浮,那一瞬间我竟然觉得十分空旷,恍惚之间,想起以前看过的两句诗‘山静似太古,日常如小年’。” 脆生生的四字短句,像利刃切断黄瓜条,干净利落。古诗句渲染环境和人物心境恰好好处,一点没有冬烘气。回旅馆路上,“我们走过去,发现一棵枯树自燃,树洞里有烛火一般的光,不断闪烁,若隐若现,浓烟凶猛茂密,直冲半空,许久不散。我们眯着眼睛,在那里看了很久,直至那棵树全部烧完,化为一地灰烬,仿佛从未存在。”同样四字句堆叠,干净利落,形容词用得别出新意,不落俗套。整体氛围的渲染让行文挣脱了现实逻辑的束缚,有了一些表现主义的幻境味道。但又不是故作奇幻,蜻蜓点水,点到即止,一点点涟漪即可含括万丈波澜。
同行三人因为是中学同学,旅途里几个回忆中学的镜头闪回,也颇具意味。“我迷迷糊糊,想起以前许多个冬天,那时候我和谭娜跟现在一样,拉着手,摸黑上学,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但走着走着,忽然就会亮起来,毫无防备,太阳高升,街上热闹,人们全都出来了,骑车或走,卷着尘土;有时候则是阴天,世界消沉,天边有雷声,且沉且低且长,风自北方而来,拂动万物。”这竟然有些明末独抒性灵的小品文味道了,语言清简,文白间杂,意境宏大,气象深沉。这样的“诗意”镶嵌在小说里,一点不破坏小说整体的现实风致,好似鲁菜的当家烹饪技法“勾芡”,大厨一勺销魂的芡汁儿下去,满锅活色生香。
抛开语言和描写不谈,《逍遥游》的立意也十分出色。班宇化用国民典故——《庄子》的《逍遥游》,可谓野心不小。但他丝毫不被庄子的立意捆缚,而是开掘自己对“逍遥游”这一中国最高美学趣味的理解。依笔者理解,真正抵达“逍遥游”境界的,并不是文中那些个为了点题而做的拙劣比喻:“天空呈琥珀色,如同湖水一般寂静、发亮,我们俩步伐轻快,仿佛在水里有着,像是两条鱼。”这种比喻太过实在,太过板结,像被嚼过的黏在办公桌腿上的口香糖,没有丝毫美感。
作者传递的“逍遥游”精神,应该是女主角身患重病、家境贫寒但依旧坚守清白孤高的品格。女主跟父亲要了旅游经费五百块:“都是零钱,一张一张铺平叠好。”好的细节几个字即可把家庭的拮据写得清楚而形象。如此情形下,旅途中女主还是尽量不花同学的钱,甚至偷偷付过一次集体餐费。几个事件连串起来,把女主精神孤高的现实层面刻画得细腻且真实。
现实层面的刻画,像是足球运动员常规的带球突破,真正的临门一脚还得是烘托女主的精神追求。三人跟团到了此行景色最好的地方——澄海楼,曹操“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地方。但上楼要再交钱。另两位躲在城楼的暗间里,抽烟聊闲天,只有女主坚持买票上楼,还拖着病重的身子费力攀爬。上到了顶,“钱没白花,面前就是海,庞然幽暗,深不可测,风一阵阵地吹来,仿佛要掌控一切……极目望向远处,海天一色,云雾被吹成各种形状,像水草、骏马,也像树叶,或者帆船,幻影重重,甚至耳畔还有嘶鸣声。”
几个长短句参差错落,连续的比喻精恰而有韵致,这难道不是《庄子·逍遥游》篇里,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鲲鹏看到大海时的眼界与心境吗?这样的高度和格局,躲在暗间里的寒蝉和灰雀岂能体悟和知晓呢?作者在无形间通过极为日常的叙述,完成了两组人物形象的对比排列,女主角此时此刻也获得了超拔的意义: 游目骋怀,得以仰观山海绵延,俯察草木繁盛。
作为土生土长的沈阳人,班宇在小说中对东北方言俚语的运用最为人称道。那些嬉笑怒骂、插科打诨、冷幽默,就像赵本山的小品语言,其实是生活在严寒地带东北人的生活美学。班宇把这套方言底子不加修饰地搬弄到小说里,确实让作品的语言节奏更跳跃,人物个性更妙趣。《夜莺湖》一篇,作者描写青年人的恋爱心境语言弹性十足:“好马不吃回头草,好男不跟前任搞”“俩眼一睁,干到熄灯,俩眼一闭,梦里继续”。把小品台词的幽默直接移植到作品里,东北人擅耍嘴皮子的语言和生活情态跃然纸上。
但问题是,班宇同时是一个喜欢使用欧化长句的青年作家,这种不合常规的混搭就成了阅读过程中的膈应之处。叠加欧化长句的文艺腔是青年写作者惯犯的毛病,可能和这代人大多阅读国外翻译小说有关。那些无病呻吟的长句、表意含混不明的形容词与清脆短促的方言一旦搅和在一起,根本无益于增添诗意,反而会抹煞诗意。更重要的,会丧失语言表达的首要标准——准确性。有人会说文学语言可以部分牺牲准确,从而唤起读者朦胧的美感。话虽如此,但文艺腔最大的毛病是空有虚幻说辞,没有填补说辞的实质内容。说辞的舞蹈再怎么精美,跳得不过是一曲镜花水月,再掺杂一些粗粝的方言于其中,只会给人空洞抒情、滑稽念诗之感。
说到底,班宇和核心能力是在日常对话和描写日常生活中,开掘那些精妙细微又直抵人心的诗意,当他搜肠刮肚,想用貌似诗化、实则脱离生活、脱离文本语境的语言去表达的时候,就变得力有不逮,像极了故作深沉的高中作文。《双河》一篇,很多此类风格的句子:“望着那个虚拟的高度,感觉过往时间忽至眼前,正在凝成一道未知的深渊。”虚拟的高度是什么?过往的什么事儿,怎么就忽至眼前了?深渊又是啥?上下文没有任何铺垫和交代。“人像大地或者植被,随风而去,向四方笔直伸展,淹没在所有事物的起点里。”人怎么就像大地或植被了?像什么植被呢?事物的起点是什么?我们能读懂作者的心情,他想要通过这些句子去哲学化地处理文中人物与时间的关系,以显示文本的哲学深度。但这些无根漂萍似的句词,根本无力承担作者想要诉诸的哲学观,反倒落了个云里雾里、不知所云的局面。
当然,班宇的写作瓶颈,语言风格混杂倒是其次。真正要引起作者注意的,是写作观念层面的暂时停滞不前。班宇的写作绝大多数还是关照父辈或己辈在铁西区的所见所闻和生活经验,就像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秦岭之于贾平凹,北极村之于迟子建,这是作家创作的无穷密藏,源头活水。两本集子初读一两篇,确实会惊叹作者叙事的才华。但再读下去直至翻完全本,味道、节奏、人物就会有似曾相识、高度同质化之感。整本书里,作者始终以一个悲剧主角的口吻,用略带沙哑的低沉嗓音述说着伤感的东北工人故事。也可被总结成“落魄人物+灰色生活+若干东北方言调剂”的模式,在流水线上复制故事生产。如果用音乐做比,缺少大珠小珠落玉盘式的音阶递进,缺少嘈嘈切切错杂弹式的旋律激荡。读完最后一字,听完喑哑的最后一个音节,故事也就像一根用尽力气扯到头的橡皮筋,失去张力。
《冬泳》的最后一篇《枪墓》是一篇精彩之作,双线叙事灵动飘逸,“枪”的意象也给人很深印象。由此来想,以笔为枪,班宇现在的射程太短。好作家的笔一定不能只满足于描摹自己熟悉的生活,虚构的枪口也不能只瞄准自身经验。好作家要敢于抬高炮、射远枪,敢于涉海过洋,走出舒适地带,摆脱路径依赖,去触碰和接洽自己经验之外的人物和世界。曾经的为新中国经济建设立下汗马功劳的共和国长子东三省,在市场化改革后的经济地理版图里不见踪影。瞻望长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等后起之秀们,依靠大规模制造能力和外贸出口挣得天量GDP,回想东北老工业基地曾经的荣耀传奇,的确令人欷歔。不过,“东北振兴”口号提出多年,相关政策一直在推动和落实,当新一轮经济建设浪潮来临,班宇笔下这些命运的欷歔者们,面对自身的物质与精神困境如何破局而出,这是时代的关切之问,也是作家手中之笔的应涉之地。
有人会说,班宇的最大价值便是真实描写了这群人。互联网时代,人们都生活在同温层的堡垒里,如果没有班宇的小说,这群人的故事或许读者根本就一无所知。诚然,每个作家的教养和秉性都不同,文学怎样介入世界,各有各的方法论和哲学观。有时候,坚持一条道走到黑也就成了颠扑不破的标识。但写作就像是探险和攀登,当饱览了一处盛景、攀爬到一定高度,探险者和攀登者一定会调整思路、改换方向,向新目标发起冲击。早年托尔斯泰四处拜访神父、主教和修道士,《安娜·卡列尼娜》里的苦闷正映衬着作家自身的苦闷;到了晚年在《复活》里,托翁豪气凛冽,激烈介入对社会现实的批判,仿佛重新活过一次。我们由此也见证了一位文学大师精神历程的蜕变。好作家一定具有高成长性,好在班宇年轻,富有才华,读者期待他能再进一步,笔下有新的花开与光亮。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