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洪伟《组诗》:古典与意象,青衣与抒情
人是亦易于耽于安逸的物种,当他们深陷苦痛与灾难时,会发自肺腑地呐喊呼号,并且会格外珍惜万物,但当他们无虐少忧时,便会变得贫乏、迟钝,缺少对美的捕捉,对苦痛的敏感。正因如此,文学是绽放在废墟之上的花朵,是盛开在冰山上的雪莲,是摇曳在荒漠里的纤草。也正因如此,在人类度过两次世界大战,进入相对和平繁荣的21世纪后,文学反而表现出了明显的式微。以诗歌而言,它由黄金时代进入了白银时代,接着又进入了21世纪,但21世纪对诗歌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时代呢?没有人对此来进行准确的界定和定性,或许大家都意识到在生活表现得空前复杂,又表现得空前平庸的今天,在消费主义盛行,掠夺和贪婪取代孤独和温和成为美德的今天,诗歌变得破碎了、凌乱了、苍白的、单薄了、怪诞了,越发难以描述和掌控了。有人因此称诗歌开始走向衰颓和死亡,但我知晓这只是悲观者的一厢情愿的说辞,诗歌从来不会消亡和寂灭,不论在哪个时代都会有人矢志不渝地守护着一方世间少有的苗圃。
喜欢园林,喜欢建筑的人会留意到这样一个现象:不管人类的建筑如何变化,如何高耸入云、灯光璀璨,真正的苗圃和园林却鲜有变化,它们都保持了经典的特征,简洁、端庄、稳重、大气、含蓄……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的许多诗歌之所以脍炙人口,之所以历久弥新,正在于它们保持了经典的特征。普希金、叶赛宁、阿赫玛托娃、古米廖夫、霍达谢维奇……他们的诗歌都有深挚的情感、痛苦的纠结、明亮的忧伤、不加掩饰的欢愉、生动贴切的比喻、耐人寻味的隐喻,它们如同一幅幅识别度极高的俄罗斯油画,将某一刻的心绪、某一处的美妙、某一瞬的忧伤永久地记录下来,镌刻下来。
这些年来,不管工作有多么繁忙,生活有多么繁琐,阅读诗歌仍旧是我解忧解乏、开阔心境的不二之选。有幸读到四川雅安诗人倪洪伟先生的两组诗歌,竟有眼前一亮,精神一阵之感,我在他的诗作中读到了久违的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诗歌的古典特征,也可以说是经典特征。
倪先生的诗歌表现出了明显的风景意识、故土意识和归宿意识。每个人都有自己最为眷恋的风景,每个诗人和作家也都有终其一生无法摆脱的“圣地”,这片“圣地”有可能是他的故乡,有可能是某个庭院,有可能是某处名胜,也有可能是他的恋爱之地。对阿赫玛托娃来说,这块“圣地”是有磨房、泥塘、干涸的沼泽和成片的庄稼地的特维尔省;对普希金来说它是风景如画、长满了迷人的榭树林的米哈伊洛夫斯科耶;对叶赛宁来说,它是有着蓝蓝的迷雾、茫茫的雪原和疏淡的柠檬色月光的康斯坦丁诺沃村,而对于倪先生来说,它是以水为衣、古道盘旋、孤桥静立、残月高黑、青瓦滴水的青衣。之前我只知晓青衣是戏曲中的角色,是端庄雍容的女角,我并不知晓它也可以是地名。我是地道的西北人,西北地名多缀以“卫”“所”“堡”“口”等字,具有强烈的边关气息和军事信息,因此我不敢肯定在南方是否真有“青衣”这样的地方,不过我更愿意把“青衣”看作是倪先生心中的圣地。倪先生有一组诗就叫做《在青衣,等待一匹唐代的白马》,组诗共包括《青衣聚落》《青衣水》《青衣渡》《青衣古道》《青衣瓦当》《青衣桥》《青衣谣》《青衣石棺》八首诗歌,八首诗有生有死,有桥有船,有炉灶有渡口,有旧屋有瓦当,有江水有涛声,有童谣有野草,有儿时的明亮有中年的落寞,有悠然的寂静有难言的孤独,有未尽的残梦有失语的岁月,完整地勾勒出了一幅南方古老村落的景象。布罗茨基说诗歌是抗拒现实的一种方式,事实确也如此,诗人殚精竭虑地描摹自己心中的“圣地”,何尝不也是在以此对抗现实,他们希望那背负着时光与记忆,承载着忧伤与眷恋的“圣地”长存于世,哪怕爬满了青苔,哪怕孤单朽烂,也会被云彩牵挂,被月光照耀。
在《青衣水》中倪先生如此写道:“用波光接受赞美,山野的气息/从水边的树林蜂拥而至/神灵还在排位上护佑/一段距离,就是一个背影的虔诚。”深山之中的孤落的村子里,耳之所闻,目之所及的无非是枝叶飒飒和雾气轻侵,但老屋中的牌位始终端正摆放着,这里仍是个有灵魂有信仰的地方,这里仍是世间最能带给人安全与抚慰的角落。在《青衣瓦当》这首诗中,倪先生写道:“青衣县衙还流落在画纸上/门前的石狮只剩下一把骨头/还有余光回暖/仿佛听见敲击瓦片的声音。”历时弥久的石狮子已经被岁月和风雨侵蚀得瘦骨嶙峋,但夕晖的余光仍会准时落在它的身上,这是一种多么沧桑又多么惊艳的画面,它充满了永恒的信仰,充满了人对抗时光甚至是人对抗神的力量。而在《青衣石棺》中倪先生写道:“龟蛇还在石棺上移动/螭龙不知,青衣不知/两千多年前的汉代/就像石棺爬过的蚂蚁/从恍惚的昨天挪到今天。”就算人死去,石棺上的那些雕刻之物仍在时光中游弋,石棺上爬过的蚂蚁仍会将漫漫时光跨过。吉狄马加先生曾经说:“世界上没有抽象的诗人。一个诗人没有脚下的土地,没有可依托的强大精神背景,没有深厚的文化传统,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倪洪伟先生用组诗饱含深情地勾勒了他居住过的土地,他心中的圣地青衣,让人仿佛身临其境,置身在那个古老、舒缓、宁静、淡泊的村落中。他无疑是一位具象的诗人,他具有深厚的生活积淀和强大的精神背景,因而他以青衣为描摹对象的诗歌无疑是生动的、厚重的、是青苔复照的,也是幽恨暗生的。倪先生游刃有余地处理了个人与故土、经验与形式、苦难与想象、过往与现在等方面的问题。青衣这个陌生之地熟落在读者心间,并由此而引起难以抗拒的共鸣与喧嚣。
倪洪伟先生的诗歌的第二个特点是具有充足而丰沛的意象。他的诗歌没有绕口的句式和不知所云的辞令,但读起来丝毫不呆板枯燥,它们像翩翩起舞的蝴蝶,像山中流淌的小溪,像山林的里的落叶,像缓缓攀爬的月光,像村人行走的赤足,像老母亲翘首张望的身影,充满了生命,充满了灵性,也充满了底蕴。他的诗歌之所以给人以生命感正源于各种意象的大量运用。在组诗《让走过的路在脸上成为泪花》中有一首诗《棒棒鸡》诗中写道:“听见棒子敲击刀背的声音/听见破碎,骨头挤出的呻吟/想象的土鸡/飞出菜地的栅栏,昂首挺胸。”棒棒鸡正式是对所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孱弱的生命的隐喻。在他的《姜家大院》中如此写道:“面对一片空荡趁虚而入/与移动的蚂蚁/在柱墩上寻觅遗落的时光/檩条在高处孤独看守/有瓦片偶尔滑动,如故人的回访。”蚂蚁、檩条和瓦片皆是意象,就连姜家大院本身也是意象。倪先生擅于从山乡原野,从大自然中撷取意象,他也善于从乡村生活和幽微之处撷取意向,它们看似是普通之物,却蕴含着巨大的隐喻、深厚的寄托和丰富的内涵,叫人欲罢不能,掩卷深思。配合各种意象的运用,倪先生还采用拟人、拟物、双关、象征、通感等各种手法,不仅将人的视觉、听觉与触觉带入诗境之中,还将人的心灵与灵魂带入诗境之中。
诗歌是一根短短的魔法杖,它的字数虽少,篇章虽短,却能够以魔法般的力量构筑巨大的纵深和巨大的时空,它所建立的思绪和想象是一个同宇宙一般广阔的世界。一首失败的诗歌必定是缺乏意象的,相反,一首经得起咀嚼,经得起时光的诗歌必定是构筑了巨大的、丰富的意象的。张若虚笔下的月,李白笔下的酒,张继笔下的钟声都是完美意象的代表,而倪先生笔下的青衣等意象同样也有着很高的审美价值。特别是他在瞬间捕捉,在定格具象上有着很高的天分。绥拉菲莫奇曾经赞美叶赛宁“善于表达人们最微妙、最隐秘的感情”,我窃以为这番话用在倪先生身上也很合适。
倪洪伟先生诗歌的第三个显著特征是强烈的抒情性。现代诗歌的节奏跳跃幅度很大,语言渐趋晦涩,意象也趋于不明朗,当然最重要的就是渐渐丢掉了抒情性。从古老的《诗经》中的“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到十四行诗中的“我乘风飞翔,又离不开泥土;我占有整个世界,却两手空空。”哪一个不是在抒情?诗歌正是为了抒发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才诞生的,抛却诗歌的抒情性犹若抛却了一个人的灵魂。
在倪先生的诗歌中,几乎从每一行,每一句诗中都能感受到鲜明、真切、诚挚的抒情。在《青衣水》中这样有这样的句子:“青衣水如布衣,在古老的怀里/沉淀石墩上坐过的时光。”在《青衣古道》中有这样的诗句:“苔藓已沉寂许多年/爬行在时光的缝隙/如虫子掏空的耳朵,听见了思念的呼唤。”在《不能停止抚摸》中有这样的诗句:“不能停止此刻的抚摸/让走过的路,在脸上成为泪花。”倪先生的情感是丰沛饱满的,有的时候又如“万斛泉涌,不择地而出”,有的时候如“帆冉冉以行风”。无论是乡情、亲情,还是幽古之情、思念之情,他都能够选择合适的意象和合适的方式进行表达。他的抒情性很好地秉承了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的抒情特征,真诚坦荡,毫不做作,如狂风一般有力,如月光一般透明。他首先坦露了自己的经历、苦痛、思想和灵魂,所以才能牢牢攥住读者的思想和灵魂,引发高山流水,琴瑟相和般的共鸣。
倪先生诗歌的第四个显著特征是具有丰富的词汇却简洁精准。在诗歌之中堆砌词藻是件容易的事情,但如果胸中没有河山,没有内敛,没有章法,它们也无法砌成一座美丽的天鹅堡,充其量只能是一堆建筑材料。在倪先生的眼中,词汇是崇高的,他虽然拥有很多,但绝不滥用,每一个都用得小心翼翼,用得深思熟虑,用得恰到好处。他就像是技艺精湛的马赛克拼贴师和珠宝镶嵌匠,他要将它们完成为令人惊叹的传世之品。“白是阳光的赐予/是通透的生命。”“已磨砺和正在磨砺的器皿/于梦幻中装饰光泽”,“只有山,触摸到云朵飘忽的轮廓”,没有什么比古典诗更能暴露出一个诗人的缺点,也没有什么比古典诗更能敞现一个诗人的优点,这些精心打磨的诗句显示了倪先生的诗歌具有极高的古典特征。
优秀的诗歌如同核裂变所释放出的能量,它能够跨越区域,穿越时空,刺破迷雾。倪洪伟先生的诗歌以其娴熟的技巧,融入了真挚的感情和中国田园的特色,在艺术上取得了意象美、词汇美、格律美的效果,构建了属于自己的象征体系,创造了神秘宁静的精神家园,成功地传达了个体的感悟和生命的奥义。相信他的诗歌会在岁月的砥砺下更加丰富和精美,更加深刻而宽广。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