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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孩长篇新作《贝尔蒙特公园》:苦难是令人敬畏的

发布时间:2021-08-10 来源于: 作者: 《收获》 | 王海蓝(日本) 2 点击数:
近两年,黑孩的创作可谓是井喷。如果说《惠比寿花园广场》(2019-6《收获》)是比较纯粹的爱情小说,那么《贝尔蒙特公园》则应看作综合性的社会小说,它涵盖了家庭的夫妻关系、职场的同事关系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等多个领域。主人公“我”嫁给日本人为妻,但丈夫在工作上出现了危机,回到家里又撒谎成性,于是“我”的家庭生活和夫妻关系同时陷入了苦难。另一方面,主人公在区役所工作,一直遭受着同是来自于中国同事的职场暴力。双重的苦难和折磨,让主人公陷入了沉痛的悲伤与绝望。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去家附近的贝尔蒙特公园散心,与斑嘴鸭相遇,在保护新生斑嘴鸭的活动中,发现苦难不仅仅是需要人去承受,更是令人敬畏的。

《收获》杂志在介绍小说时指出,主人公的快乐和痛苦带有童话的质地。学者张益伟读出了母性的能量和人性的因素。而笔者觉得,小说充满了川端康成式的无奈与虚无。

在小说的最后,“我”发出了这样的感慨:“爱情就像一场梦”,“役所是我的另外的一场梦。”而那个给了我生活勇气的斑嘴鸭“贝尔”,结果也飞走了,“跟时光一样一去无返了”。

读过《雪国》的人都知道,岛村三访雪国,在与艺妓驹子和少女叶子之间的感情纠葛中,陷入了虚无主义的泥沼,觉得“生存本身就是一种徒劳”。但徒劳或虚无,并不是悲观消极。《雪国》中岛村在叶子死亡的那一刻,他感到的是自由,从虚无中获得了解脱,驹子的身上有岛村幻化的纯洁之美。这里所说的幻化,就是模糊化,也可以延伸理解为“淡化”和“不在乎”。一个人对自己曾经在乎的事或物,突然变得不在乎,虽然会陷入不可抗拒的虚无之中,但意外地会让自己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与放松。

《贝尔蒙特公园》的描写中有很多类似的感受。比如,“我”去记录系之前,曾经对正在遭受职场暴力的山崎说:“你可以不在乎啊。不在乎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而当“我”亲身体验到职场暴力的痛苦时发现,原来自己“也是非常在乎刘燕燕的”。原因是区役所这么大的部门里,就她跟刘燕燕是中国人,她不想当着日本人的面跟刘燕燕闹得你死我活的,因为她觉得悲哀和羞耻。决心辞职后,“我”开始反抗刘燕燕,不在乎刘燕燕了。退职后,因为可以一边拿伤病补助金一边读书,“我”甚至会偷偷地感谢刘燕燕。到了最后,“路过役所大楼的时候,以前总是感到失落和寂寞,而现在有别的东西覆盖了那些感觉。我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解脱。”

再比如,虽然“我”嘴上说厌恶丈夫,觉得他撒谎是一种“病”,但内心又很在乎丈夫的谎言,觉得他的谎言像止痛药,在“我”觉得痛的时候为“我”止痛,而止痛药吃得太多是会上瘾的。谎言终究是谎言,结果当然是一再的失望和无奈。“我”跟丈夫不再手牵手,却还是生活在一起。“我只要站在他旁边,任他扮演我人生的一个角色就可以了。这样的话听起来似乎有点儿过分,但我毕竟不爱他了,已经不在乎他了。”

爱是根本。命运却是无奈。鸭宝宝的天敌很多,近在眼前的就有乌鸦、乌龟和野猫。“我”之所以跟五十岚和大出在公园里“转来转去”,目的就是为了保护鸭宝宝可以生存下去。正是有了“人对生命的敬畏与爱”,才“维系并发展了斑嘴鸭一家的生命。”

爱是令人感动的。每次,当“我”看到“小不点儿”无畏风雨、不弃不舍地趴在木樽里孵蛋的时候,都会感动不已,觉得“小不点儿”比人还伟大。经历了无数次劫难,凭本能和智慧活下来的 “贝尔”,常常令“我”泪流满面。小说中多次出现这样的感慨:“有时候,有些东西会覆盖另外的一些东西。”是的,敬畏会覆盖恐惧,安慰会覆盖绝望,爱会覆盖恨。

小说的结尾意味深长:“贝尔蒙特公园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从春天到夏天我一直在追逐贝尔。追逐贝尔,本来是我忘却现实和摆脱恐惧的一种手段,但贝尔为我展示的,却是一场又一场的试炼。一只小小的斑嘴鸭,活下去的意志和力量,远远地超出了我的想象,令我在危机中感受到一种永恒的存在。”

雄大虽是小学生,但心智早熟,通晓事理,得知家计艰难后,有一次,对“我”说:“只要妈妈每天都在我身边,我每天吃豆芽也无所谓。”这时候,“我”很想抱抱儿子,因为“爱不是一个人跟另外一个人之间的关系和行为,而是相互永远地消失在对方的怀里”。但是,“我”竭尽全力保护下来的贝尔,凭借活下去的本能生存下来的贝尔,最终却是突然地失踪了。其实,雄大跟贝尔的关系也令人感到惊异。十八只鸭宝宝只活下来一只,贝尔是十八分之一。雄大考入的S小学是“窄门”,很难挤进去,雄大入学的那一届,一共有五十名新生,而男生只有十八名,雄大也是十八分之一。在“我”的心里,雄大跟贝尔一样,是“我”生活中全部的爱和慰藉。这样的一个雄大,好久好久都不叫我“妈妈”了。

事实上,作家黑孩非常喜爱川端康成。她在一篇文章里说自己喜欢颓废,喜欢静寂的情绪,喜欢伤感,而她之所以喜欢川端康成,是因为川端康成细致入微的观察和天籁般伤感的文字,给了她想要的静寂幽微的感觉。人生中遇到凄风苦雨或者打不起精神的时候,她就去读川端康成。“对我来说,川端康成的作品是中药,我伤感的时候为我解毒”。

川端康成的伤感和虚无,缘于幼年接连丧父丧母的不幸以及常年寄人篱下的孤独。黑孩的伤感也跟她的原生家庭有关。她家里兄妹有六个,父亲酗酒成性,母亲总要没完没了地面对各种各样的苦难和困境。她的父亲是自杀死的。她这样理解父亲的死:“父亲的死其实是与一种无限美丽的自然的融合,是自然之美将父亲召唤走的。”可见她在看待死亡的时候也是带着审美的。《贝尔蒙特公园》中也写到:“某种意义上,死是不需要他人理解的。一个没有死亡勇气的人,又怎么可能理解死亡呢?”还写到:“鸭宝宝的死,也许就是希腊人所说的命运。”当儿子可怜流浪猫时,她甚至对儿子说:“有些事情是命。是命的话就得接受。这就是单词里无奈那两个字。”

黑孩在创作谈中,说自己是买了一个三面镜才开始真正动笔的。关于真实性和虚幻性、关于不确定、关于概念以及所有能想到的其他的事,突然给了她写故事的灵感。小说中的公园、家庭和职场,就像三面镜互相辉映。小说中写道:“在家里待着,从早到晚想役所的事,心会忒忒。在公园里,满脑子都是鸭宝宝的事,心一样会忒忒。但两者之间有着很大的差别。役所给我的感受是压抑和痛苦。公园像一面镜子,观看鸭宝宝的同时也在体验它,阅读它。这种感觉很像所谓的‘临场’。或者说‘现场’也可以。”家庭中,撒谎成性的丈夫,之所以撒谎,是因为他知道妻子正遭受职场暴力,他不想妻子担心和添堵,丈夫的“撒谎”是另外一种形式的爱,连小原都认为没有人比他更爱妻子的了。还有,凡是写到雄大的地方,总是会不由自己地联想到贝尔。

再说公园,可以说是凝结着自然对人类的巨大的启示。这里出现的人,多是有各种压抑苦难的普通人,就说五十岚吧,儿子跟她一样喜欢小动物,母子一起散步一起玩游戏,“我”很羡慕她跟儿子的亲密关系,但她儿子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有稳定的工作。还有她丈夫一直躺在医院里,靠一根胶管维持着生命,她挣的钱都扔在医院里了,所以她偷偷地希望丈夫能够早点儿死。再说大岛,年纪很大,靠吃社保为生,又患有皮肤病,这样的一个人却告诉“我”说:“不知为什么,看见鸭宝宝这个样子,觉得自己其实挺幸福的。忽然想加油,想好好地活下去。”公园意味着什么,公园是那些受了伤但在苦难中感知到生命的尊严的人们的出发点,对于这些人来说,苦难是令人敬畏的。

“我”在区役所的同事坂本说:“跟刘燕燕过不去的话,等于用鸡蛋撞石头,是找死。”弱肉强食,不仅仅是自然界,人类社会也没有例外。也许人更险恶,因为人有智慧,可以不择手段。这样的例子很多。由职场联想到自然环境的残酷,由雄大联想到贝尔,由家庭联想到公园,虽然涉及的领域很大,但其间的联系非常自然。三个领域的关系以及危险性,都写到了极致。压抑与悲怆与爱交织在一起。

此外,小说为读者展示了日本社会的真的“内核”,可以说是一部可以了解日本社会的难得的越境小说。比如日本官方定义的职场暴力是什么,日本公务员的“三分钟”原则是什么,日本社会的两个概念是什么,日本的前辈后辈的关系是什么。然后,关于伤病手当金,关于日本的奖学金等等,都有非常具体的诠释。黑孩还借助小说中的人物,表达出对一些事物的见解。举例来说的话:“从某种意义上说,职场暴力是当代一部分人所承受的痛苦。是某一个人的行为导致了集体意识的产生。”再比如:“在日本,一个不曾交过年金的人,一定就是目光短浅、对自己的人生和社会都不负责的人。这种人的老年肯定是贫穷和不幸的。”

黑孩在《贝尔蒙特公园》创作谈中写到:“我在日本的出版社和区役所工作了很多年。如果不曾在这两个地方工作的话,也许就不会有这部小说。”因此说,这就是典型的海外华文作家的在地化书写,作品素材来自于所在国当地的生活和切身体验,加上黑孩的文字细腻真实,完成了接地气的现实主义创作,造就了这部混血儿般漂亮、丰满的日本华文小说。正如华文作家学者张奥列所言:“海外华文文学的混血,体现在跨族裔、跨地域、跨文化、跨时空的在地化书写,展现美学意义上的差异性。在地化书写,就是关注在地的风貌世态,强调在地的所思所想,以此时此地为支撑点,借助地方性的语义、语境导入普遍性,也是在寻求文学的世界性。”

不得不说,黑孩的《贝尔蒙特公园》是海外华人在地写作的一个范本,更是近年来日本华文文学中不可多得的一部迷人的好小说。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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