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使命:暗夜突然绽放的光亮
我们很多小说家忽略了讲故事的技术,手法,甚至没有学会构架故事,把故事讲得很小,小到找寻不到读者。把故事讲得故弄玄虚,高深莫测。这样的艺术成功,我觉得是没有意义的。
故事的光芒,是人生和创造相互冲撞,互相穿越,乐此不疲地生活在美好的真实与虚构生存的空间里。就如同我们正在进行着的人生,大概是一些来自异度空间的看不见的作家设定的。而我们却也在设定着自己笔下那些虚构人物的人生。
最早的光亮来自阅读,是在我童年的时候出现的。那道光如同灵光般转瞬即逝,又犹有余温,长久地带来慰藉与温暖。我外婆家破旧逼仄的房子业已拆迁,从前她的住址是上海市杨浦区龙江路75弄12号,我的童年在低矮的上下两层的民居里进行,时光因此而显得灰暗、沉闷、冗长,唯有书页上字里行间透出的光,如同和煦的暖阳,照亮了狭小的阁楼,同时也照进了一个孩子最初的文学梦想。
一堆书籍是我外婆家的财富之一,我一直没有搞清楚,这个所有成员并不十分钟爱阅读的家庭,怎么会有超乎我想象的书。比如《金陵春梦》《侍卫官杂记》和《我的前半生》等等,那些故事性极强的书给了我最初的光亮,我更愿意将它形容为人生之光。不论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普通与否,我们都只能经历某种特定的世俗生活。而小说不同,它为我们打开了另一种视阈,提供了另一种经验。于是我们代替那些死去的活着的角色,在不同的舞台遍历不同的人生,像一个在五光十色里流浪的孩子,从此拥有了无数种不为人知的灿烂记忆。
阅读张贤亮的中篇小说《绿化树》,黄土高坡辽远的夜色便垂在我的窗前,我仿佛走进上世纪六十年代荒凉而偏远的农场,成了那个内心苦闷的知青章永磷。他就像我自己一般,令我既痛恨又怜悯,其间掺杂着几丝物伤其类似的惺惺相惜。
在不知道上海的雨水会把一个孩子浇灌成什么样子之前,对于绿化树的理解或许只能停留于此。而民国的通俗小说却带来了更为广阔的想象空间。民国,闪烁在丝质旗袍与黑白照片之间的神秘年代,留下了种种传奇。无疑,对于当时的普通市民来说,这些小说如同一束清亮的光,照亮了他们被熙熙攘攘的世务遮蔽的内心世界。
最早接触到侦探小说的概念,是通过程小青的《霍桑探案集》,主人公霍桑也成为了我心目中神探的代名词。他睿智而机警,无所不能,神机妙算,吸一种叫做白金龙的香烟,独自一人演奏小提琴。从那以后,我走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脑中浮现的早已不再是实景,而是化身为大侦探霍桑,循着蛛丝马迹在追踪幕后黑手的行踪……于是行走变得不再枯燥,眼中的世界蒙上了一层戏剧化的淡淡光辉。直到很久后,我读到了另外一些堪称杰作的侦探小说,但即使有精妙的诡计、跌宕的剧情,它们似乎已经无法取代霍桑的地位。从此那个饱含缱绻意味的“她”的形象在我心中化作了“伊”,别有一份五四风味的含蓄蕴藉。
然后就是我一直认为的故事达人张恨水,《啼笑因缘》使人目睹世间的冷暖百态,读罢掩卷,跨越不同阶层的人生交错出了令人目眩的火花。我们既可以是天桥卖艺人凤喜,感受命若飘蓬的凄冷,同时可以是多情的富家少爷樊家树、侠义心肠的江湖女子关秀姑。以不同的面目,走至结尾,惊觉人世原来是同样的啼哭与欢笑的结合体,岂不令人掩卷沉思。《京华烟云》则讲述了波澜壮阔的历史变迁,这一切,都是通过姚木兰一家的遭遇来展开。历史是个人生活的总和。我们成了历史长河中某朵晶莹的浪花,又或者特洛伊战争中的木马,小说家正是由此暗度陈仓,折射出时代气息的风云变幻。比如张爱玲的小说浸染了烟火缭绕之气,在那些文字中,我们度过的是悲凉而清冷的一生。
在外婆家狭小的阁楼里,《堂吉诃德》《十日谈》则为我提供了关于异国的想象。我想象我成了那个潦倒而可笑的理想主义骑士,与他那愚忠的仆人一起踏上注定失败的路程,这一切是多么滑稽而又崇高。我又来到在乡野别墅内逃避瘟疫的男女当中,成了手扶脸颊静听故事的人中的一员。那些故事纷繁异彩,在宗教的外衣下讲述俗世快乐和善恶有报的训诫。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个关于修行的故事,“把魔鬼关进地狱”,以宗教话语作为情欲的隐喻,如此绝佳的讽刺与戏谑,这不正是教条最终无法压抑人性的明证么。
后来我将这些书搬到了浙江诸暨我生活的村庄丹桂房,不容分说地据为己有。我守着这些书像守着一笔巨大的财富,或许我更愿意将小说称之为我们前世的记忆,那么所谓光亮,则如同婴儿在子宫中望到的最初的光明。这光明会带领我们诞生在一个崭新的世界,这便成了故事。
跟我最初的创作密切相关的,是日本文学。日本形成了独特的岛国文化,或许是这种既封闭又融汇贯通的特点,使得日本小说中具有独特的“人性之光”。不可否认,如果说我对于人性能够有较为丰富的体悟,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日本小说。日本小说家对于人性的探寻可谓苦心孤诣,不惜将自己的身心浸入人性的深渊中摸索感受,洞幽烛微,从而形成飞蛾扑火般决绝而细腻的美学风格。我一向认为,只宣扬正面属性的人性是单薄而可疑的,只有触摸人性的幽暗面,体会过不堪与沉沦,而最终寻找到的光亮,才是真正具有力量的光明,是属于人类的荣光。
1987年版《青春之门》使用了那个年代略显少儿不宜的封面,在过去保守的年代里难免令人浮想联翩。事实上它是一系列关于少年成长历程的小说,架构宏大,其中有亲人相继离世的生死无常,有青春心事的苦涩与难言,不可避免的,也有思春期的苦闷与幻想。它仿佛引领着我同时跨越过了一道文学的“青春之门”。
此刻回望,在我寂寞而漫长的少年时光,川端康成成为我长久的陪伴。那是在上海阁楼上的一段阅读时光,他的文字如同刚刚化开的雪水,能够清洌地流进你的心田。川端康成的《古都》《雪国》所说的是人的寂寞。《古都》中的千重子是如此落落寡合,作为一个弃儿,寄身于宁静而悠远的京都,她是不为人理解,而又不寻求任何人理解的。她如同幻影,追逐着另一个少年的幻影,最终,相聚与离别都如同飞鸿踏雪泥,寂静无声。这里没有跌宕起伏,起承转合消弭在日常之中,而在日常中,却有光从人心的裂缝中照射出来。
千重子面对紫丁地花时曾说道,这些花瓣朝阳的、美丽的一面,是否永远也看不到那朝向大地、晦暗的对方呢?我想,就说明人性之光的问题而言,这是一个绝佳的比喻。若是没有文学,没有小说家的观察与记录,那么我们永远只能拘束在自己窄小的天地中,如同蟪蛄不知春秋,而文学却让我们拥有了通达天地之变的视野,这道光从古时照到今日,还将照到更遥远的未来。
我在阁楼上读西村京太郎的小说《敦厚的诈骗犯》时,大概是十二三岁光景,作为社会派推理的代表作,在悬疑的外衣下,西村真正想写的是人心的复杂,它会使人做出与真实目的截然相反的举动。表面上,五十岚是个贪得无厌的诈骗分子,而读到结尾,我们才会恍然大悟,原来一个表面上的犯罪分子可以有如此曲折幽微的心理诉求,而这就是考验小说家的洞察力与表现力之处。当然,我也必须说说多年以后我因此而作为故事监制的陈东枪枪的小说《神探华良》,以及我写下的“海飞谍战世界”系列小说中的《捕风者》《向延安》《麻雀》《惊蛰》《醒来》等……在深挖人性上作出了些微的努力。那些美丽、丑陋、纠结、阴暗、明亮……的所有人性,都有她自己的光辉,让我们这个世界变得光怪陆离,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人性之光,以及人性的复杂,明亮,温暖,沉沦,邪恶之花,而最终探寻到的光亮,是唏嘘,是你窥视这个世界的一副眼镜。
曾经有部国外侦探小说令我印象深刻,如今早已忘记了作者和书名,但我仍然能记得小说是以第一人称写的,并且是以一条狗的视角写的。之所以记了几十年,是因为我觉得,怎么可以把涉案的小说写得比严肃文学还美。真正优秀的小说理应要具备的,便是这种别具一格的创造之光,或者说脑洞之光。在刻画人性、赋予角色血肉和灵魂之外,我始终认为讲好故事无比重要。
在我眼里,无论是哪种类型的小说,讲好故事仍然是关键,长期以来有部分小说家在创作中忽略了故事的本身,其实我们需要像一个说书人一样,把小说写得辽阔。我们很多小说家忽略了讲故事的技术,手法,甚至没有学会构架故事,把故事讲得很小,小到找寻不到读者。把故事讲得故弄玄虚,高深莫测。这样的艺术成功,我觉得是没有意义的。
国外的类型文学发展得非常成熟,如东野圭吾的推理小说,乔治·马丁的西方奇幻小说,丹·布朗的悬疑小说等,在国内图书市场都占有一席之地。相较于纯文学,它们拥有更强大的故事架构,更容易流行,相较于传统通俗小说,它们又富有文学价值,比如乔治·马丁的《冰与火之歌》,谁能否认它是一部史诗级巨著,不啻于是奇幻文学界的《罗马帝国衰亡史》。英国作家约翰·勒卡雷的《柏林谍影》,描写了间谍英雄。这位间谍出身的小说家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极尽真实的谍战世界,它披着类型文学的外衣,内核的细腻与深刻却令它进入了世界小说殿堂之中,足以成为严肃文学的一份子。
国外的谍战小说,或是谍战影视剧,许多都是以强大的情节来吸引读者的。我认为,这种创造之光,正是我们国内的谍战小说作者需要学习与汲取之处。这种故事性绝非流于表层的眼球经济,不是自然主义的写实,它涉及到更复杂的层面,对于小说家在最为寻常的现实中寻找新的叙事有更高的要求。好比我们幼年时都会为《西游记》中精彩纷呈的精怪故事而痴迷,而成年之后才明白其中曲折委婉的讽刺现实之意。
多年以前,我从小说《干掉杜民》写到《看你往哪儿跑》,写出了那么一点点的人间荒诞,有那么一段漫长的日子里,我沉浸其中乐此不疲。在写作的生涯中,我觉得每一天的日子,过得是如此瓷实,觉得人生因此而无限辽阔。后来我开始写作《捕风者》,那是我心血来潮突然虚构的一个谍战故事,在我的印象中,就是有一个女人坐在上海嚣闹街头的黄包车里,黄包车从一堆行走的人堆中,慢慢拉向我的面前。这个叫苏响的女人面容平和。她在黄浦江边抬头的时候,看到的一定是大片的光亮。而我同时能清晰地想起,更早时候的一个小说《往事纷至沓来》,这个小说写的是雨水淋漓的江南,以及一场与革命相关的私奔。这大概就是一种故事的光芒,人生和创造相互冲撞,互相穿越,乐此不疲地生活在美好的真实与虚构生存的空间里。就如同我们正在进行着的人生,大概是一些来自异度空间的看不见的作家设定的。而我们却也在设定着自己笔下那些虚构人物的人生。
小说,就是暗处突然绽放的一道光,有时候是幽暗之外绽出的安静的微光,有时候是强劲有力的亮光。但无论是哪一种光,你看到的都像极了悬崖上开放的一朵亮丽的花朵,云层之中射下的一小束光线。这样的呈献,大概也是作家的使命,小说的使命。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