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木”与“鲸落”
2008年9月的某一天,胡冬林在日记中写下了吉林长白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科研所王柏跟他讲的一株树。“王老师讲一株近三百年的老橡树,胸径一至二米,高二十三米以上,在一次强劲的山风中被刮倒。头一年什么也没长,第二年它在沉淀和酝酿,第三年开始同时长出香菇、冻蘑,王老师每年秋季都来守着它,整整采了十年。香菇基本上长在根部,中上段长冻蘑。香菇数量多少不等,每次都有两三斤,冻蘑则一采就是百余斤(冻蘑湿漉漉的,压秤)。十二三年过去,树没劲了,营养成分越来越少,依旧生长少量香菇,冻蘑已不再生长,但还会生长其他腐生性蘑菇,各种小菇等。再往后,它将一点点被分解,回归土壤,在它的身上会长出数株排列成行的其他树木……倒木又是松鼠、花栗鼠剥坚果的餐台,紫貂常来常往的通道,同时也是餐桌,还是各种昆虫的栖身之所,各种树种的扎根之地。”(152-153页)胡冬林记录下这些,并构思写一篇《树木的一生》。在此前此后有很多次的日记中他都记载了类似的发现:“树活着是个有益于自然与人类的生命,死后的站杆仍对自然环境有利,倒下后漫长的朽烂过程仍在发挥这个作用”(145页)。我不知道这篇作品最终写出来没有,但这些关于倒木的记录片段,很清楚地显示了《山林笔记》的特色:认知性、亲历性与直击心灵的隐喻性。胡冬林与《山林笔记》本身其实也就是一棵死去后依然滋养着后来者的“倒木”。
《山林笔记》是胡冬林半隐居式的生活在长白山林间的日记(2005-2012年),记载了他对森林草木、飞鸟走兽、蘑菇昆虫的观察与研习过程,可以视作是他为自己的小说与散文创作进行的生活体验与素材积累。原本它们会作为元素出现在他的作品中,但因为2017年他溘然辞世,很多构思与设想都未能成文,所以《山林笔记》并非一部刻意写成的书,而是像它所涉及的对象一样是非主观的产物——无论从内容到形式,它都是切切实实的“自然之书”。这部带有“原生态”意味的自然之书的整理与出版尤具有史料的价值。这个史料不仅仅是文学意义上的,同时因为他长期的跟踪调查与第一手的记录资料,对于21世纪初年长白山生物种群与环境的剧烈变迁而言,也具有博物学和生态学的价值。
从文学创作而言,《山林笔记》具体而微地展示了作家的准备工作。它包括案头和田野两个部分:一方面通过阅读前辈作家乃至科学家的作品,观赏鉴别纪录片和其他资料获得间接经验;另一方面则需要进行细致的田野考察工作,关于这一点我们往往将之归纳为“深入生活”,但深入生活究竟是口号式的还是行动式的,是浮光掠影、走马观花式的还是人类学参与式的观察与介入,胡冬林以自己“半天山上半天写作”的身体力行做出了很好的示范。因而这些未经整饬修葺的文字首先带来文学原初的认知功能:“多识鸟兽草木之名”。
正因为未作打磨,那些文字粗粝质朴而充盈着山野的气息和鲜活的感受力,让人能从中学到许多难以直接体验的经验。“当年生的小山雀已羽翼丰满,飞起来冲劲十足。那些飞得最快最猛的,便是生命力旺盛,最可能存活下来的鸟儿。春季由于树皮下有液汁的流动,使树皮变软,母熊扒树皮省力并留下较大的爪痕和咬痕,鹿和狍也一样会留下咬痕。深秋或落头场雪时,未冬眠的熊若找到一具大中型动物尸体或挖开花栗鼠的储藏室以及松鼠埋松子的成片林地,它会快速大吃猛吃,因为这时的每一口肉和坚果都是它成功冬眠的保障。狐狸粪在春季色白干燥,说明它吃了许多啮齿小动物,夏季呈深棕黄色是因吃多了虫子,秋季色黑湿润是吃了许多美味的越橘。”(1267页)胡冬林以一颗赤子之心,敞开胸怀,接纳着长白山的一切,那些在城市喧嚣与嘈杂中渐趋迟钝的感官变得敏锐起来。
“太阳刚烘暖半枯的蒿草,它们便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声音很小却干脆、清楚,尤其当植物多是烟管蓟、风毛菊等蓟属植物时。忍不住好好倾听一会儿,这声音平时无人理会,它却是大自然在一年中这个季节最重要的一环——播撒种子。正是这无数微小的毫不引人注意的声响,在每个最平常的草丛中连连作响,把种子弹向大地。”(158页)——这是声音。“鸡树条荚蒾大规模开放,在绿树丛中特别惹眼,味道是鲜润的树叶清香。溪荪开花,高贵精雅,难以形容的深蓝并透一丁点紫。采了大苞萱草的花苞,尝尝打卤肉的味道。刚才闻了闻鲜花苞的气味,像蘑菇味,而且是冻蘑菇味道,好闻。野芝麻花有股鲜苎麻味。缬草花春秋战国时只有士大夫可以佩戴,它发出一种清淡有内涵的久久不去的幽香。”(99页)——这是气味。深林里的树生草长、光影移动、兽迹禽踪,在在触发着观察者与阅读者源自生命原初的感受,也使得人与自然再次相亲起来。
在这个人与自然重新相认的过程中,由感性引发对于片面发展观的反思,即何谓幸福。胡冬林7年来的日记中不断地重复着一个声音:山林让人感到开心、放松、快乐。“山林、大树、自然于我是朋友、医生、良药、空气、水、灵感、沉思氛围、兴奋点、审美对象、老师、亲密伙伴、倾听者,甚至是最心爱的对象。心相连,魂相伴,昼思夜想,一天不上山就不舒服,而且所有人世间的牢骚、烦恼、忧虑都丢在脑后,单单沉浸在新鲜纯净的森林空气中就让人有极大的满足感,更别说有花可欣赏,有鸟歌愉悦心灵,有绿色滋养眼睛。大脑此时会自动去寻找和发现写作的词句、素材、细节、框架,一上山大脑就活起来、动起来了。每当沉浸在大自然之中,产生灵感之时,我甚至会窃喜:只有我一个去感受、聆听、汲取、吐纳这一切,难道还有人比我更幸福吗?”(70页)山林之于胡冬林不仅是精神上的,同时也是肉身上的原乡。
远离尘嚣与进入现实并不矛盾,它们构成了生活的不同侧面,人类本由自然中而来。这是一个普遍性的人与自然的命题,只是伴随着技术化、工业化与商业化的进程,自然原乡被遗忘了。胡冬林的实践与写作,重新弥合了人与自然之间的缝隙。这种弥合又不是人类中心主义的,在他看来,“生态系统本是一张完整的大网,某一个细微之处被拽断一根线就会出现一个破洞,随之而来的,就是这个洞带来的一系列灾难性后果”(1014页)。人只是繁复庞大的生态系统中的一环,却是最具破坏性的一环,如果听凭工具理性与极端功利思维的支配,将会给人类与其他生物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害,最终危及到人自身。
晚近一些年来,生态危机与环境问题以及建构“美丽中国”的愿景,已经促使中国文学界对生态和自然的日益重视。这种文化与文学结构性变化,显示了中国文学发展颇具活力的一脉。胡冬林属于先行者之一,他的壮年远去,无疑是中国自然文学的一个重大损失,但是他留下的皇皇100多万字的《山林笔记》,却成为后来者可以借鉴与参考的丰厚遗产,本身也成为自然文学发展史上重要的一环。
生物学有一个令人感动的术语“鲸落”,是说当鲸鱼死去,它的遗体会在海底形成一个微型的生态系统,无数海底生物赖以生存。鲸鱼以其死亡为其他物种提供机会和平台,自身也成为物质和能量循环、营养和能量流动的重要环节。胡冬林通过眼睛与文字重新发现的“倒木”构成了与“鲸落”同样重要的意象,大树倒地,并不意味着一切的消亡,它为动物提供藏身与活动的场所,为菌类与草木的生长提供持久的滋养,最后化身尘土,重回自然。一切悲伤的死亡都孕育着壮美的重生,这是天道自然的启示,也是亘古不灭的永恒法则。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