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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谦小说集《哈蜜的废墟》:人性的幽深与阔大

发布时间:2021-08-10 来源于: 作者: 文学报 | 曾攀 2020年09 点击数:
两年前,我编选一套广西的文学经典丛书,其中的短篇小说卷,选入了陈谦的《下楼》,小说用套中套的结构,讲留学美国的康妮和丹桂的心灵史,述及她们的历史记忆和精神创伤。康妮在丈夫离世后,便不再下楼,而对“下楼”的抗拒与恐惧,与她所遭受的心理创痛有关。荣格曾讲述过他的一个梦,梦里是一座房子,陈设都比较现代,后来发现了一个楼梯,越往下走,楼层越多,设施越陈旧,最底层是一个原始的境况,那里透露出个体/集体的无意识。

同时入选丛书短篇小说卷的,还有《莲露》,这个小说也收进了陈谦新近的小说集《哈蜜的废墟》(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8月版)。《莲露》沿用的是弗洛伊德式的叙述—疗救的模式,在小说中,莲露与心理治疗师“我”之间经过漫长的对话,试图弥平自己的情感漩涡,但最后却是一次失败的治疗;然而这个过程因莲露的自我叙述而构成了一个女性的生活史与情感史:莲露与舅舅、丈夫朱老师、情人麦克以及心理治疗师“我”之间的情感纠葛,成为了她难以纾解的内在症结。这个过程却意外地引向了两性尤其是男性的与社会史的范畴,心理治疗或许只是虚妄,对于莲露而言,自我意识的每一次弯道拐变,无不作用于性别的意识与无意识,并且致使情感结构的变形扭曲。小说表面试图疗救作为女性的莲露,但事实上却无处不在指摘男性与男权,而最终这场心理治疗的无疾而终,恰恰证明了莲露的无病之治。作为心理治疗师的“我”只是倾听和引导,却无意/无能诊疗,甚至于到了最后,“我”兴许也在借助莲露审视和诊断自身。莲露是否疗愈不得而知,似乎也无关紧要。更重要的却是陈谦的无的放矢,旁证了男性与政治正走向他们的衰微败弃,而女性则义无反顾,投向她们情感世界的星辰大海。

延续着心理疗救的叙事模式,《木棉花开》同样走进了人物曲折幽深的灵魂腹地,在那里构筑了一个心理的场域,那里众声喧哗,时而静默如深。小说开始,心理治疗师辛迪对她的病患充满隐忧,“她知道自己当年只做到了一个越野生存向导该做的,领着戴安安全地绕过了一片危机四伏的险地,却没有完成一个生存技巧教练该做的——教会戴安如何直接穿越沼泽,到达彼岸。”在陈谦那里,心理沼泽的阔大渊深,犹不可测,她试图勾勒一代人的心灵史,他们远渡重洋,重启生命之旅,在他们/她们的心理场中,纵横交错,险象环生,形成孤岛或浮桥,那里无不通向潜在而幽深的情感秘史,那些人们始终不愿触及的隐秘角落,成为了情感和生活中难以回避的症候。小说的浅表是日常的,而平静的冰川之下,是戴安庞大杂沓而又晦暗不明的创伤历史,没有人知道会在哪一个瞬间形成巨大的漩涡,因为她/她们的过去是不可触碰的精神黑洞。戴安在中越边境的广西遭遗弃,以及被弃之后与生身父母再重逢的过程,意味着重新撕开本未愈合的伤疤,“戴安只要感到不安、焦虑,就在自己的浴室里偷偷点上蜡烛。烛光的泪滴一点点落到自己身上、腿上、手臂上,直到有一天创口红肿发炎被老师发现,她才被送到医院。后来滚烫的蜡滴带来的刺激不再强烈,戴安开始用刀、剪。直到被送到辛迪的诊所。”如是之精神病疾已成为无法开解甚至不可触碰症结,由此带来了自我的裂解,也形成了翻新与重构,如疗救者辛迪所言,“这之间发生的一切,让我成为今日之我”。而辛迪的精神寻根过程同样步履维艰,她是被遗弃赴美的英韩混血,韩国名字是金顺来,到了美国名为辛迪·韦伯,而第一次婚姻让她成为了“辛迪·史密斯”,身份的叠加,是身世的分裂,更重要的,那是一种切“身”的经验,无论是存在主义意义上的被抛掷现世,还是伦理意义上的被抛弃遗落,都意味着受虐/自虐的此身在此在/此生的撕裂。小说的最后,戴安与生母欢喜重逢,达成了一种情感与精神的和解。值得注意的是,这样的和解,事实上来源于更阔大的人性。对于戴安而言,无论是“去了趟非洲,到利日历亚的孤儿院当义工,看到了更残酷的现实。在那种随时都可能暴病而死的环境里,照顾那些骨瘦如柴衣不敝体的婴幼儿,我突然想,自己当年居然有印着木棉花的搪瓷碗和竹勺,实在太奢侈了。”还是在“得州的美墨边境上跑,看到那些人为的母子隔离,非常悲愤”,又或者是追求新的自我实现,如学电影的她想要拍出一部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片子,以及要为了让我活到今天的人们好好活下去……如是之内外疗治,无不证见人性从曲折幽深的小径,走向阔大的生命原野。

与《木棉花开》中的团圆结局迥异的,是《哈蜜的废墟》。废墟同样代表着原始的荒芜的生活/精神状态,与《下楼》中康妮始终不愿下楼相应,哈蜜的废墟同样若隐若现,讳莫如深。但是陈谦的小说,更像是一把手术刀,切入人物情感和意志的深处,揭开他们不易察觉的病与痛、罪与罚。而且值得一提的是,陈谦从中国之边陲,走向阔大的世界,其小说不仅获致了一种跨文化、跨地域的质地,而且有历史性,有纵深感,从而或纵或横,照见人性的深邃与广大。小说《哈蜜的废墟》中,叙述者“我”同时又是一个冒犯者,不时触动哈蜜内心的脆弱和敏感,有意无意地探进黑洞,揭开秘密。陈谦的叙述一直与谜面周旋,如漩涡般,不断接近谜底的中心,不疾不徐,有的或无的放矢。我曾与陈谦在《青年文学》进行过一个有关门罗小说的对话,谈到门罗小说之耐心,之隐微,恰恰映射着人物幽微而难以启齿的心理创伤。耐心不仅是小说家的品质,而且内嵌于小说的节奏把握,在陈谦那里,耐心更对应着人物曲径通幽的语辞与灵魂。《哈蜜的废墟》很多时候甚至是收着讲的,其中隐现着异常的克制,在人物的身世和心理中迂回、延宕,将叙事引向人的内在,而不是局囿于事件本身。

小说《虎妹孟加拉》里,玉叶在暴风雨来临之际,携虎私逃,玉叶与猛虎之间的情谊,对应着人性与生活,更是人与动物甚至人与自然之间驳杂错综的关系链条。然而,人兽之间的交集与纠葛,事实上夹杂着人际法则、自然法则与丛林法则,其中隐喻了少女玉叶的成长史,甚至是人类自身的进化史。故事的终局,猛虎孟加拉于暴风雨中兽性大发,玉叶在老树的指引下,向它扣动了来复枪的扳机,而无法也不愿廓清伦理之法与自然之法的玉叶,却万万无法释怀,更准确地说,玉叶身上透露出来的是一种偏倚自然和动物的野性,其与兽性相异,却形成以此批判社会与人际中的某种“兽性”,而玉叶对人的自身的不信任感,反证了人与动物之间的感情更为纯粹的关联。作为他者的猛虎孟加拉,实际上塑造着玉叶的自我意识,后者终而追随猛虎,奔向宽阔的森林。少女与野兽似乎也形塑了这样一种精神结构:维持某种原始的可能性关系,追及与还原人类自身内在的野性,复归生命的真纯广大。

2019年末,陈谦在小城崇左参加《南方文坛》的第十届“今日批评家”论坛,期间谈及自己的小说,“我的小说关注的是‘故事为什么会发生’,这也导致人物来路在写作中的重要性,地方性这一指纹,自然地会打在作品的页面上。我的主人公,基本都来自广西,我怀着浓厚的兴趣,追随他们翻山越岭,远渡重洋去向远方,他们的来路引导他们寻找前途。”故事发生的因缘,以及人为何成其为是,人性的来路与归宿、付出与探求、幽深与宏阔,都在陈谦的小说里曲折流淌,尔后自成一体。

一直以来,令我印象最深的,是陈谦小说用力于开掘人性的纵深与开阔。小说不可回避的是人性,然而人性再复杂曲折,再分裂幽深,并不是将其引入万劫不复的罪与恶,而是洞穿壁垒,走出幽暗。从这个意义而言,陈谦的小说更是一种心灵的辩证法,蜿蜒游动中,往往能够触及黑暗中勃动的灵魂,听闻其中的骚动与喧哗,为他们打一束光,牵引人们的来路,又或只是见证彼此的去程,由此形成人性的犹疑与坚忍,构筑生命的隐微和宏阔。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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