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长篇小说《烟火漫卷》:烟花易冷 烟火常燃
《烟火漫卷》从容洗练地给读者诉说家长里短的生活之苦与岁月之甜。小说以开着“爱心救护”车的主人公刘建国为轴心,榆樱院为场地,于大卫夫妇、莫名上门的黄娥和儿子杂拌儿、刘建国的大哥刘光复、神秘的救护客人翁子安、刘建国的妹妹刘骄华等人物为半径,群像人物涉及20余人,每个人都有着不能告知的悲伤,“而她的眼,永远蒙着一层水样的东西”。黄娥这个突然杀到刘建国门前的女子,以寻夫之名,其实是想安顿好儿子之后,以死相还因吵架而半夜猝死的丈夫卢木头。所谓的“找人”成为了他们生活的重心与纽带,在小说中,也巧妙地因找人将所有的人物连接在一起。
刘建国的妹妹刘骄华在全书中虽是个次要人物,却起到了给情节推波助澜的作用。一开始她前卫的爱情观:“女人在经济上一定要独立,男人一定要有事业心,这样夫妻关系才会维系好;夫妻不能整天腻歪在一起,久而久之彼此厌倦”、“凡是咬钩的鱼,哪个会活蹦乱跳呢”……让读者对这样的女性世界观、婚姻观眼前一亮。然而,面对晚年的厮守,刘骄华似乎也迎来无法相濡以沫的厌倦。于是,她抽身投入于“德至”夜市小吃,帮助出狱人员就业,却不料发现相信了一生的丈夫老李与学生之间错综暧昧的关系。丈夫到底是否出轨?还是自己更年期的焦躁所导致的猜忌?迟子建在小说中并没有给出确凿的答案,而是留有让观众自己的评判空间。
小说的主要人物刘建国也是如此。在阅读的过程中,也许读者们会不止一次为之叹息:这命运也太惨了吧!他仿佛一生没有拥有过爱:年纪轻轻时候丢了友人于大卫的孩子,爱慕的姑娘将之逐出爱的领地、远嫁彼岸;半辈子的时间都在找人的噩梦闭环中循环,好不容易有个也许可以相伴到老的黄娥出现,却又被翁子安横刀夺爱;最后甚至发现,与自己相处一生的兄弟姐妹也无血缘关系,自己是日本遗孤。然而,如此经历的一个人却始终未失去善良。他看着大哥楼下的灯火,会倍感“每个窗口的灯火,都是尘世的花朵,值得珍惜”。
刘建国与翁子安在半路带回的鹰,是作者精心安排在作品中的隐喻,也是顺势给人物的精神依托。从《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达西的猎鹰奥木列,到《烟火漫卷》的小鹞子,“鹰”在迟子建的作品中似乎一直代表着希望与重生。鹰本是不羁与翱翔、性情凶猛、不惧险阻的象征。而故事中的鹰却是受伤的灵魂,它知恩图报、安家稳定,守护着主人。直至最后被塑胶跑道卷入,鹰完成它竭力的使命。黄娥、刘建国、翁子安也在情节的展开及交代下释怀了曾经:黄娥交代了丈夫卢木头的死亡,刘建国回忆了自己曾经对幼童的莽撞猥亵,翁子安也公布了自己的身世之谜。他们曾经的命运其实都如同鹰一样盘旋在空中,受伤失落、孤寂、居无定所。
在小说中,主人公刘建国明白,“对一个本质善良的人来说,罪恶是不会被岁月流水淘洗掉的,它是一颗永在萌芽状态的种子,时时刻刻要破土而出。”如此看来,刘建国真知自己的善良与罪恶,也如于大卫所说,“在不该是温暖的季节要温暖,是有代价的”。刘建国的一生,有着它的坎坷,“自己是被命运之鸟,衔到哈尔滨的一粒风中的种子,落地生根,与此枯荣。”于大卫不算是个经典性人物,在小说中,他的生活态度与对白却是作者细腻的暗示:“于大卫说雨是下时有声,落地无痕;雪是下时无声,落地留痕。”在这个漫布着烟火气、冬日飘雪的哈尔滨,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故事里,留下他们特别的痕迹。
《烟火漫卷》最难得的部分,是从未散去的不屈的生命张力与善良。如杂拌儿的鼾声:“生命的讯号在房间里回荡,像涌来的春潮”,令人喜悦,给人希望与力量。无论是刘建国对黄娥母子的无偿照顾,还是刘骄华对出狱人员就业的担忧,又或者是老李在刘光复患癌后对他的开导,都弥散着浓浓的人情味。
最感动的,还是黄娥为刘光复守候松花江水的画面:“她是外人,守着那桶水候在抢救室外。黄娥很细心,她怕冰凉的江水,再激着刘光复,一直用温热的双手焐着桶壁。”这小小的细节足以显示作者笔触之缜密,尽显人性的善良。的确,黄娥的行为与世界观有许多难以理解的逻辑,但不难看出,作者一直旁敲侧击式地“不给予评判”和修复着。卢木头觉得她坦诚,“尽管他心中不快,但是总能选择原谅”;刘建国觉得她有趣:“黄娥讲她在七码头开小汽艇与男客的桃色过往,那天真无邪的表情,毫不掩饰的态度,让刘建国无法反感”;翁子安也同样毫无顾忌地泰然接受。黄娥虽出身下层,对同院子的孤寡老人郭老头的胡搅蛮缠也无恶意:“她觉得这个孤独的老人,固然有花心和虚荣的一面,但他心地是善良的。”让人不由得想起了那句话,你看到的世界是你心底的样子。虽然她对儿子的不舍与依恋过度细腻,但对儿子“正念”的教育同样无一疏漏、潜移默化在全篇的字里行间——她骄傲儿子的正直与勇敢,对大自然充满感激与爱。
这都是可以引读者深思的。在日新月异的今天,媒介与观众常常因为一个人的一次过失与错误就全盘否定。而人性是复杂的,在表面的龌龊与丑陋之下,是否还有转机的可能?迟子建笔下的人物通常都有两面性,她隐晦地告诉读者,别着急否定一个人。
烟花易冷,烟火常燃。小说中,刘建国在翁子安舅舅安排下观看了一场极寒中的星辰世界,而他的世界也再次被点燃。他“度过的几十个暗淡春天,一一唤回和点亮”,烟花仿佛是为他多年的忍辱而燃,是替他错失的岁月而灿烂,又仿佛给他的人生以新的起始。
小说最后,作者将读者带回犹如劈柴燃烧下的爆裂声中,火苗在凛冽的寒风中燃烧着,“踏开世间不平路”的歌声余音袅袅。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