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荒诞演绎现实——读李凤群《大望》
老赵因为早上出门遛弯忘记带钥匙,回来时儿子却不认识他了。无奈之下,开始了求证自己的一系列神操作,到公园看见人就问,我是老赵吗?
老赵无奈之际给钱老师打电话,第二个主人公出场了。钱老师也有相同的遭遇:他在三个儿子家轮流生活,去二儿子家所在的开城时,儿子的小区变成了宾馆,钱老师被时空甩出去了,像老赵一样开始了流浪。
钱老师跟孙老善关系好,想到了孙老善,第三个主人公出场了。孙老善的遭遇和老赵惊人的相似:儿子把他当空气,视而不见。钱老师急得团团转,等待着孙老善的电话,结果等来了老赵的电话,三个老人都在焦急中。
老赵想到了老李,第四个主人公也出场了。老李居住在离大望洲十公里的十里镇一座单身公寓。老李是四个老人中唯一的女性,一直跟着在日本的小女儿叶子生活。因为签证问题,只能日本和中国两头住,这样才在十里镇租住公寓,等时间到了再去日本。老李被老赵一打扰,发现自己也出现了其他三个人相同的怪事:被子女遗忘。
正像小说中的钱老师所言:“我们的儿女把我们给遗忘了。跟我们无关的并没有忘记我们,我们能在陌生人和邻居们跟前说话,但不能在儿女跟前说话;我们在其他人跟前是实在的,在儿女跟前是隐形的;别人的电话打得通,儿女的电话打不通;和一般人能正常交流,和儿女不能正常交流。我们能记住所有的事,但儿女们记不住任何跟我们有关的事。”一个荒诞的连环套把四个老人尴尬地连在了一起。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到底是时空失灵,还是生活失真?老赵用做梦来为自己解释:“做梦的时候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梦。现在,他坐到一角,等着自己从床上醒来。”“这样一切都解释得通了,有时候,人在一个夜晚做过的梦像一年那么久,而且,在梦里许多人都像是真的,根本意识不到是在做梦;许多时候知道在做梦,也有许多时候以为不是做梦,但是,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梦欺骗了自己。”
《大望》作者李凤群,著有长篇小说《大野》《大风》《大江边》《颤抖》《活着的理由》《背道而驰》《良霞》等,曾获紫金山文学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鲁彦周文学奖、安徽省小说新星奖、青年作家奖、《人民文学》奖等。
李凤群是不是写了四个老人都在做梦呢?显然不是。这是一部精于构思,颇费心机的小说。首先从作品四个主人公的姓氏上能看出端倪。老赵、钱老师、孙老善、老李,赵钱孙李,正是《百家姓》开始的四大姓氏。如此起名,别有意趣。
作品有几个节点引起了我的注意。第一个是老赵,出门遛弯回来儿子就不认识他了,儿子认为他私闯民宅打电话报警。老赵说是他父亲,儿子说父亲死去多年了。这是小说设置的第一个梗:儿子眼里老赵已死多年。
第二个节点,钱老师的三儿子钱三顺,面对父亲和其他三个老人的询问,明确表示,父亲做肠癌手术时,死在手术台上,也是多年前了。钱老师在儿子眼里业已不在人世。
还有第三个节点,四个老人住在大望洲孙老善旧居里,孙老善给儿子孙小林打电话时,电话好不容易通了,孙小林开门见山地问孙老善:爹,你在那边怎么样?然后就断了。这里所说的“那边”肯定不是大望洲,孙小林并不知道父亲孙老善在大望洲。那么,这个“那边”是哪儿呢?这三个节点一直萦绕着我,伴随着我跟小说情节一起推进。
四个老人忽然失去与儿女的联系,意味着什么?这是读者密切关注的问题。与儿女失联后的老赵、钱老师和孙老善突然出现在了老李的公寓,四个人经过一番磋商后,来到了大望洲孙老善的旧居安顿了下来。大望洲是小说重点描写的场景,也是赋予了全部寓意的地方。四个老人在这里开始了非同寻常的生命历程和漫长的人生回忆。
小说采取了两条线索来叙述故事。一条线索逐一厘清四个老人的生命轨迹。老赵曾经是个行走江湖但是并没有行医证的医生,妻子是个过于敏感的女人,总在怀疑他跟某患者之间不清不白。老赵曾经喜欢过老李,只是没有机会表白,直到现在来到大望洲患难与共时,还是闪烁其词。钱老师没有什么学历,却是老师,干了几十年民办教师,一直没有转正,生了三个儿子没有一个子承父业,各自干起了小买卖。但是,他却是特别有故事的人,一生都爱写日记,即使在困居大望洲时,也是每天拿个本子记事。他曾经暗恋女校长,把所有的想象和幻想都写在日记里,想不到被三个儿子看到了,闹了很多笑话。还因为万县长给了他母亲一张纸条,这张“条子”为他家带来了多次意想不到的好处。每每在关键时刻,他就拿出这张文物一样的“条子”。当民办教师、做手术,在大望洲处于绝境时,万县长的孙子还认爷爷当年的“条子”,给了四个老人几张票子,以解燃眉之急。孙老善当过队长、村主任,是村里的领导,大望洲的所有事情他都参与过,也见证过。儿子有出息,在南京做餐饮生意,还以他的名义成立了一家基金会。他也有过苦恼,为了让二儿子孙小明当兵,他请招兵人员吃了三四次饭,如愿以偿地挤掉了别人。小明在部队却因意外而死亡,这是他心头永远的痛,还有女儿的婚姻问题,老伴出家九华山,让他愁肠百结,百思不解。老李是唯一的女性,因为生不出儿子,一连生了四个女儿,总觉得对不起婆家。因此还跟大女儿大香结了梁子,老死不相往来。四个人四种不同的命运,四种不同的人生轨迹。晚年,相继离开了生养他们的大望洲,跟随儿女们各奔西东。
作品另一条线索,记述了四个老人在当下大望洲如何寻找儿女和生存状况。作品几近雕花镂空,写尽了他们的艰辛和屈辱。没钱吃饭,每一块钱都要掰成两半花,一度窘迫到上养老院连偷带抢,偷痴呆了的老头塑料袋里的一百元钱,拽打瞌睡的老太太戴在耳朵上的耳环。一波老人针对另一波老人实施如此的勾当,读来让人唏嘘不已。同时,又让人看到他们彼此之间互为表里的一种隐喻。这似乎也是作者刻意设置的一个节,也是一个劫。为了让钱老师的学生周立全给儿女们打电话证明自己是自己,甘愿让其扇耳光,这种侮辱人格的事除了老李之外,也成为三个老人唯一的选项。孙老善的儿子资助过一名学生七八年,花了七八万,他们上门求助时,家长不但没有热情接待,反而进行诋毁。像这种荒诞的描写和铺排的桥段,在作品中不止一次出现,反映了社会道德的崩塌和人的价值观的扭曲。
四个老人寻求儿女的希望不断破灭时,企图用佛教的力量另辟蹊径。孙老善给大家讲自己对佛教的认识和理解,什么“五戒十善”,佛陀乔达摩出家的动机,关于“老”“病”“死”三个门的故事,生命的根源就是“苦”等等等等。身处大望洲的四个老人,每天都在度日如年,依然难逃苦厄。
一招不灵,再出新招。给儿女们的领导写信,让领导找儿女们做工作把他们接回去。给儿女打电话,骗他们自己有古董,价值多少多少,使得爱财的儿女们能够认他们。通过媒体向社会求助,给交通广播打电话。钱老师会玩抖音,试着把落难的消息发到抖音上,并艾特了几位学者和明星。孙老善提议把四个人的照片发到网上。如此这般,四个老人使出浑身解数,真可谓妙招迭出,精彩纷呈,然而没有一个灵验。
四个老人在大望洲苦苦支撑了三十天后,老赵、钱老师和孙老善,在一个早上木然地离开了大望洲,各自向不同的方向走去,永远消失了。而老李却看到阳光打在靠近窗口的一片树叶上,伤心和沮丧的情绪消散了。她意外地接到了日本的女儿叶子打来的电话,要接她回日本。
作者最后写到:“一群灰色的鸟从林中飞出,发出阵阵啼啭,喧闹向四面八方散去,寂静包裹住她,她的身影好像一丝安插在物件边缘的点缀,除此之外,这里了无痕迹,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小说结束了。
不难看出,大望洲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标志,更是一种象征,它是生命出发的地方,也是生命回归的地方。让我不由地想到葛优曾经拍过的电影《非诚勿扰》中的一幕:在日本的北海道,田野中有一座小小的教堂,葛优进去祈祷、忏悔。他在神父面前不仅打开了话匣子,更是打开了心扉。滔滔不绝说了不知多长时间,神父都不耐烦了,葛优还在不断地絮叨。
四个老人困居大望洲,冥冥之中也是一种回归。不仅是身体的回归,也是精神的回归。尤其是到后期几近绝望时,发现只有说真话才能缓解心头的压力。谁说假话谁就头疼,假话越多头疼越厉害。四个老人给自己来了一次人生大清算,把几十年所经历的事情,尤其是愧对良心的事尽数倒出,以此缓解心理压力。这时候的大望洲也像一座教堂,一座屹立在田野的教堂。四个老人在这里忏悔,而这种忏悔是时光的一次倒逼,不是自然而然的。他们试图从忏悔中寻找自我救赎之路,然而,并没有得到上帝的眷顾。
老赵、钱老师和孙老善三个人在大望洲神秘消失的方式,跟前面提到的三个节点成功地实现了闭合。也就是说,这个故事既不是梦也不是现实,是记述了三个往生之人。那么,老李到底是不是跟这三个人物一样,也是一个亡灵呢?作者没有设置明显的梗。但是仔细阅读作品,一个更深的梗出现在眼前:叶子是被医生引产引掉的,当时胎儿六个多月,不可能存活,既然叶子没有复生,那么老李和叶子之间的故事就是虚幻的,叶子最后给老李打来电话,就是一种招魂,老李早就是一个超度之人。
李凤群为什么要描写这么一个烧脑洞的故事呢?其实,现实生活比这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作者大胆地使用了荒诞的手法演绎了生活的真实,比如时空的转换,虚与实的运用,真与假的交叉,这些高超而且大胆地创新给人耳目一新的艺术享受。作品引为警示的是:必须关注社会老龄化所带来的一系列问题:老年人的赡养问题,情感问题,孤独问题,边缘化问题等等,尤其是亲情问题,这都属于社会这座大厦四梁八柱中的一部分。缺少一个都可能引起大厦将倾的危险。小说为什么强调老人跟儿女失联后,生活秩序大乱,天地混沌不清呢?儿女是什么,不就是亲情吗?亲情缺失的社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呢?小说中四个老人的结局就是明显的例证。
作品揭示了道德沦丧、价值观扭曲诸多不良现象,也剖析了人性中所掩藏的劣根性和粗鄙性,把现实血淋淋地展示出来,振聋发聩。
读罢作品,掩卷而思,有一种思考系在心头:李凤群写了赵钱孙李四大姓了,接下来会不会写周吴郑王,以及后面的百家姓呢?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