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依:从声音情结到生活空间
《离婚恩典》里,电影学院录音系毕业的王德吾和曹莉莉,一个遵循所学的声音创作当了拟音师,一个果断放弃作曲专业出身做了影视策划,毕业十年、结婚十年,王德吾被厂里调剂到录音编辑岗,曹莉莉跻身资深影视策划又马上有机会成为制片人,而邀请她的人是前男友李猛;因为职业发展、生育难题,已经闹过多次离婚的两人再度爆发争吵,并终于决定以一场离婚典礼把他们的分离确立下来。为此,王德吾和曹莉莉要把当年参加婚礼的二十七个人再全部请回来,一方面让这些人有始有终地完成见证,另一方面则是收缴当年婚礼上发给每个人的磁带,“那二十七份声音样本是王德吾在婚礼前费心费力准备的一个惊喜。他将和曹莉莉恋爱时录下的声音剪成了二十七盘磁带,在婚礼上分赠给了每一位到场的来宾,请他们‘帮忙保管他俩的爱情’。”十年间发生变化的当然不止这对要离婚的夫妻,经历过创业失败的牛超已经重新起灶、事业成功;郝琦和迟爽分手并切断联系;周雨萌成了大明星;夏天因过失杀人入狱;吕哲夫早已去世……
更为新、巧和沉浸的机心,是大头马为离婚典礼这一终结的仪式所搭建起的抽象难题:比分离的意义更值得追问的是为什么要分离和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来实现分离。倘若无法厘清作者关涉的这一维度,对《离婚恩典》的阅读便容易陷入对章节形式、字体切换、符号(音符、简谱)引入、信件磁带等叙事载体的过分关注,从而导致某种唯技巧和唯形式的简单判断。事实上,大头马触及的是关于“终结”的标定难局。诸如婚姻这类牵扯着不同层面的复杂联结的关系,人们究竟如何准确得知它对自己的“取消”,难以结束的情感和情绪如何实现终结?更为具体地,小说里具有终结意义的事件,离婚典礼的筹备和举行,既是作者在细致描绘一段关系如何体面地谢幕,更是在强调终结有多困难。
一开始,我们同情曹莉莉。职业发展有些势头的女人,在家庭生活中总是捉襟见肘地供养男人的自尊和理想,曹莉莉赚来的买房钱不但交给王德吾创业付之一炬,王德吾的创业能力还几乎等同于他的生育能力,“只有不到3%的可能性”,并且多疑地对曹莉莉和李猛的关系妄下判断,阻止曹莉莉当制片人——我们不得不怀疑王德吾的动机是否是出于爱人范畴之外的卑琐心理,况且,曹莉莉写给吕哲夫的信是多么的情真意切,“她爱他,她根本就不想离”。后来,我们也有些佩服王德吾。该是多么纯粹的人呢,才要去坚持声音创作的理想,既愿意承担夕阳行业里就业的艰辛,也大体上能够包容夫妻关系里如幽灵般游荡着的不满和轻视,对待老同学的成功,王德吾也基本不会嫉贤妒能或者仇视什么,何况大明星周雨萌在大学时也曾向有女友的他频繁示爱,该是多么有魅力呢,正如他现在也拒绝利用过去种种来从她身上获什么益。
我们不可能完全了解王德吾和曹莉莉(他们自己也不能),对于分离原因的找寻,也不过存在于不同程度的犹疑状态,难道这次通过典礼就能离掉吗?确定不会反复吗?这次跟之前又有什么不同?尽管小说出现了一个反转,曹莉莉擅自做主打掉了跟王德吾的孩子,并且坦承自己当初为了事业伪造了王德吾生育能力的诊断书,以此暂缓夫妻矛盾和生育计划——终结发生的原因却显然不受这一真相披露的影响。十年间延绵不断的分歧,宛若一次次并不彻底的道别,“终结”并不发生在某一确定的事件或时刻,它是这一事件或时刻之后不断衍生的虚实相接,它不但朝着今后的时间铺展,也往前回溯记忆并裹挟出它的不断变形。毫无疑问,这场典礼并不简单,正因为分离的确立,时间才被赋予线性的秩序,就像那二十七盘磁带,被按下录音键洗掉的同时必须开始它新的录制,人在闭合的世界中确立意义,这同样也是关于时间的终极思考。
大头马在这个中篇故事里并不打算容纳谁的一生,有关终结的“恩典”,凭借句与句的关系吐露出对冲突本源意义上的醒悟,正如在结婚和离婚的两次典礼上,作者都经由牛超对《出埃及记》做了戏谑而严肃的引用。感情的消磨当然是题中应有之义,更为关键的是,王德吾和曹莉莉并不生活在同一截面,不单是他们对人生意义、生活理想、职业追求的差异,根本上来说是王德吾的艺术时间与曹莉莉的现实时间存在本质上的对峙。小说最后一部分“播放”的王德吾的录音,即便作者将它们按照录制时间先后罗列,但王德吾的时间的朝向从来是重复、循环且无法摆脱此时此刻的,这也是他解决不了的艺术、精神与生活的多重痛苦。曹莉莉的现实时间则在流动中不可抑制地因婚恋关系而受其牵制,这种牵制甚至不会随着小说叙事的结束而停止,就像她私藏下吕哲夫的那盘磁带,必将因之时时怀念,又时时纠缠,不会在任何地方停止,仿佛置身一种永恒而迷人的困境——关于《离婚恩典》留白和含蓄的部分我曾询问作者,有无可能王德吾和曹莉莉在典礼结束后没有去登记离婚,她的回答是:“离了。这个部分我可能没有写得特别清楚。”
如果将《离婚恩典》置于大头马的小说谱系里进行观察,《谋杀电视机》传达的是作者对媒体文化的深刻思考,《不畅销小说写作指南》呈现文学写作和话语本身的荒诞,《潜能者们》探讨了天赋与创造的伦理,《离婚恩典》则就艺术、职业与生活的关系进行了阐释。这三者如何矛盾又如何交汇,大头马有着颇为本体式的思考,在终结与延宕中,作者关怀着王德吾职业和艺术理想的虚妄,他不是不能像曹莉莉一样活在更为开阔的真实之中,只是艺术世界对他来说早已黏合于日常生活的现实世界,所以当王德吾在电话里“听着他妈的声音由远及近,他爸的声音由亮至暗”,自然而然地开始在心里默算“在什么空间位置两人的声波将发生相位抵消”。
人类开始从在某一空间里生产事物发展到生产某一空间,其本身是一个标志性的进步。王德吾对声音创作的执着,正如大头马小说里创造的形形色色的叙事空间——通过声音(叙事声音)把他者包裹进一个统一的听觉空间——都是一种生产空间的行为。但恰似王德吾的溃败,这一叙事方法从实质上无法脱离对听觉交流的模仿。
这里,不妨借用叙事学的概念进行类比。“模仿”使作者从文本中解脱出来,作者不承担责任,他们造成错觉、树立代言者并且开始隐身;那么,我们现在是否可以开始对青年作家的“纯叙事”怀揣期待,呼唤一种作者在场或者有作者介入的叙事,使作者以自己的名义讲述故事,同时,帮助读者去理解和判断这个充满声音的世界。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