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笔下的散文表达
我这样界定,不是因为他出版的诗集多于散文集,发表的诗歌数量多于散文的篇目,而是他的个性与文本。
习惯上我们都称杨雪先生为雪哥,叫起来顺口,听起来亲切。他本人也具有亲和力,仁义,豪气,活脱脱一个江湖秀士。但他本质上还是个诗人,虽然豪气,可惜不胜酒力,委屈了一身义气。
有时我很纳闷,这样一个豪气干云的诗人,居然不能举酒邀月,但又有那么多酒仙酒鬼绕其左右,与之为伍,愿意一起像水浒英雄一样吃吃喝喝,闹闹嚷嚷,真不知他是怎么蒙混的。读他的散文,你便能明白:他的骨子里一直都有二两烧酒。泸州是酒乡,空气中弥漫着数不清的酒分子,泸州人打小起每天的一呼一吸都与酒脱不了干系。难怪人们都说泸州人不会饮酒者也自带半斤。幸亏雪哥的骨子里自带了二两烧酒,反映在了他的作品和性格上,如若不是如此,他这个泸州的文学领袖恐怕就对不起泸州“酒乡”的称号了。
我还是叫他雪哥吧,平时习惯了,改口杨雪先生实在有些别扭。
对于一个诗人来说,写散文其实是弱项。有些人认为诗人写散文正好,语言纯美,意境开阔,这个观点未免失之偏颇。就创作而言,诗歌是诗歌的规则,散文是散文的法度,并不是可以随便串场的。诗人写散文往往只看重语言,轻视散文的内容。常常是有一点灵感,有一事一景打动便匆忙动笔,其结果就容易流于浅薄,再好的语言也不能掩盖和弥补这样的错误。通读雪哥的散文,却没有发现他有这样的缺失,不仅有冷静智慧的散文思考,还将诗人的激情融入其中,发挥到了高远的境界。在他的《故乡是我的,也是你的》这本散文集中,他虽然把这些散文按不同的谱系分列为五个系列小辑,但只要认真阅读,便不难发现,作家的注意力、思维舵向、情绪温度几乎是一致的。这当然不是缺点,这正是一个成熟作家的个性风格,或者叫文本辨识度。每一个优秀的作家,都有自己的个性风格,有了这样的个性风格,读者在阅读他们的文章时才能分辨出这是鲁迅,那是苏东坡。我们不妨走进雪哥的文本里,看看他究竟有些什么个性?
首先是写作的注意力。
走一路写一路,这是中国文人的优点和毛病。优点是雁过留影,有感而发,读者可以窥见作家的行迹,看他们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精彩,这是中国诗人带的头,当然也包括旅行家,他们是本份儿。如李白、杜甫、郦道元、徐霞客等等都是走一路写一路的典型代表,也是这方面的高手,中国文人至少有90%属于这种创作状态。但那时没有摄像器材,诗人作家便有“记录”的优势。现在不同了,普通人都有摄像摄影工具,手机也具备这样的功能,再加上互联网、抖音、微信,作家再玩“记录”就惨了。所以,走一路写一路缺点是见山讴歌,见水吟诗,缺乏考据经验,难以发现事物背后的东西。如果作家创作时又偷懒,放弃阅读地方史料,不进行田野调查,就极易蜻蜓点水,失去深度和高度。雪哥的散文自然不是后者,但初看时也属于走一路写一路的情形,容易被误会。雪哥的散文集《故乡是我的,也是你的》全书五个小辑,我随便找些出来,仅凭题目便可判断出他也属于“走一路写一路”的作家,如:第一辑《云上西溪》《梦幻天池》《花海漫步》;第二辑《走雷波》《春到双沙》;第三辑《鼓楼山中》《石顶山,永恒的山》《情留普市》;第四辑《金口河的山》《马边的热爱》《在新圣女公墓》;第五辑《新街子记事》《走进屈氏庄园》等等。那么,这种走一路写一路的特质正是当下众多写作者的写作状态,因而我们也就极易将雪哥的散文划入“流行”的“旅游散文”的浅表写作作家群里去。如果不读,仅凭标题判断,那就冤枉雪哥了。幸亏雪哥是我的朋友,无论如何我也会读读他的文章。雪哥散文的第二个特点是故乡情怀。本书第五辑“故乡书与心灵史”不绕弯子,直击故乡,这一辑中几乎所有的篇章都说的是故乡。当然其它小辑中也有故乡的篇目,诸如《传奇护国》《江安点滴》《茶山与竹海》等。雪哥散文的第二个特点的好处是直接冲淡了第一个“旅游散文”的误判,在故乡的山水人文上花费如此重墨,至少说明他不是追求陌生感的普通作家。这种发乎情,结珠成文的生态品质正是雪哥的诗人品质。文章揭开的布帘,毫不掩饰地彰显了他爱家乡、爱自然、爱生活的诗人天性。情之所至,信手作文,跟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豪侠之气便重叠在一起了。
现在,我们走进雪哥的文章中,去探探他的走一路写一路的深浅,看看他是否是有了点滴灵感便匆忙动笔的习惯性诗人散文家吧。
历史与人文是散文家钟情的事物,散文家常常能在里面发现新的元素以佐证自己的思想或主张,而纯自然的山水也同样需要历史与人文来增加文章的文化含金量。雪哥散文集中的第三辑历史的回声,历史必然不会少。那么,我们不妨来看看究竟如何呢?
四川广元古称利州,是女皇武则天的故乡,昭化古城隶属广元,这里文化悠久,我们就选《魅力昭化》来赏析一番,探探个中纹理。
雪哥在《魅力昭化》的开篇便开门见山地说“只有我们虔诚地触摸它厚重冰凉的城墙,紧贴它的心脏时,才能聆听到它真实的故事和传说”。一座古城的城墙,让雪哥听到了昭化历史的心跳。他捕捉历史物象十分准确,城墙无疑是一座城市坚持最久且最能坚守历史的建筑,哪怕它在时间里已经风化成为废墟,也远比其他建筑和文字书写更为持久和真实。紧接着雪哥注意到了昭化的三座城门,还有牛头山、青石板街道、小巷、四合院…… 这些历史文化元素虽然很多,在雪哥眼里都不是重点,当然也包括金戈铁蹄、刀光剑影、硝烟呐喊都不是重点,它们都是背景,而重点是“鼓角争鸣的岁月早已沉没于岁月的风尘中,古城已经习惯静默”。历史是喧嚣,现实之于历史是静默,而雪哥却是心潮澎湃的灵魂触动,喟叹良多。但雪哥在行文走笔上毫不含糊,紧紧抓住烟消云散的历史已归于“沉静”的现实,然后再从现实中走进历史里去,不动声色,却紧紧地牵动读者,跟着他文字和情绪起伏而洗礼于他的思想。所有的历史都是人的历史,所有的人的历史都是现实的镜子。雪哥深知其纹理奥妙,他的努力不过是想点亮一盏油灯,让我们既可以在镜子里看见历史,也能够让油灯微弱的光明照亮我们眼前的路径。这是历史的意义和散文家的贡献。接下来,雪哥终于进入了正题,也就是他真正想说的话。他浓墨重彩地书写了蜀汉名臣费祎、后蜀亡国君后花蕊夫人、著名县令何易于。通过这三位身份迥异,历史背景差距悬殊的人物叙述,寄托和传达出了雪哥的历史观和价值观,那就是正直、气节、责任和担当。历史虽然已经沉静,但并非安静,历史发生时它面对的是历史,但发生后则面对的是现实。所以,沉静只是雪哥构思这篇散文的技法,而“在昭化,只要我们打开那扇进入历史的大门,就能读到那一本厚重的史册”。因而,历史又回到了现实中。于是,历史并不沉静。
当我们读毕这篇散文后,我们便没有理由认为雪哥的写作是见山讴歌见水吟诗的“旅游散文”了,“浅薄”二字也就更是让我们自己因望文(标题)生义(误读)而觉羞愧。
一篇文章的解读或许并不能让一种观点成立,那么我们再来读读他的家乡情结的篇什。
我觉得《故乡是我的,也是你的》中第一辑里《一山二河》具有代表性。这是一篇写泸州泸县的散文,是雪哥写家乡的文章。泸县、昭化同为四川历史悠久的古县。昭化于公元前285年,即秦昭襄王二十二年设县,名为葭萌县;泸县于公元前135年,即西汉武帝建元六年设县,清代称泸州。昭化、泸县两地相比,相同的是建县历史都在2000年以上,同为巴蜀古县;不同的是昭化于1959年3月撤销县治行政区划,留下了一座昭化古城,泸县一直保留了县级行政区划,但于1996年6月县城新迁至福集镇。最大的不同,泸县是泸州市辖区,是雪哥的家乡。
《一山二河》一开篇雪哥就写道“对泸县的人文底蕴进行追问,使读者更加清晰地认识泸县,使泸县在西部大开发中更有作为,是很有意义的”。泸县是新迁县城,县城是重新规划新建的,没有历史建筑遗存,但雪哥不拘泥于县城,而是将视野扩展到全县范围。所以他一开篇就写“对泸县的人文底蕴进行追问”,这是一种狡猾的切入,但却充盈着智慧。更有甚者,他在第二自然段里借一位从北京回来的作家朋友之口对泸县新城发出赞叹“北京周边的许多县城都不如泸县县城漂亮”。雪哥在这里的书写不同于写昭化,昭化是反思历史,是沉静中的思考,泸县则是充满蓬勃生命的欣欣向荣,那么他将如何将“人文底蕴追问”楔入到他的文章中去呢?雪哥首先说县城旁边有一座川南名山叫玉蟾山,山上题壁书法“玉蟾”二字是宋代名士黄庭坚书写。一句话就给玉蟾山赋予了文化和名山的身份,这难道不是对泸县新县城最好的补充吗!他不愿意就这样草草地点到为止,他继续说“地处丘陵地带的泸县名山大川不多,但是有一座玉蟾山足够了”。接着雪哥继续写玉蟾山的人文,他用“比如”这个词来表示轻描淡写,对不可忽略的重大文化遗迹的轻描淡写就不是轻描淡写,而是想表达“这样的东西还很多”的言外之意,“比如半山腰的千手观音石雕图、山顶石壁现代著名画家蒋兆和的流民图等”。写完这句话,他马上肯定它们的艺术价值和思想品质。这样他还不满意,他还找个例子来说明玉蟾山的文物不少:“记得有一次在草丛中无意拾得一个石制的盘龙酒瓶,被当时同行的全国著名雕刻家郑可教授称赞为东方了不起的艺术”。在草丛里随便捡一个石雕就有如此价值,可见玉蟾山是一座文化宝山。雪哥并不满足于此,这只能算是一种小才华,是一种巧思,就如同在窗户上雕了一朵精致的梅花,而对于一扇窗户,一朵精致的梅花还不能说明什么。于是,雪哥将笔锋一转,将石刻艺术延伸到山下的“举世无双的全国重点文物——龙脑桥石刻”……“享誉神州的雨坛彩龙”。他这时才道出他前面所有铺垫的答案“玉蟾山的石刻,在时间的长河中,已经延伸到山下的四面八方,四面八方的雕刻又回缩到山中,共同完成了一幅幅震惊世界的图画。”然后,雪哥再来从容地叙述泸县的濑溪河与九曲河。虽然行笔从容,雪哥却并未多费笔墨,他只是简要地告知泸县农业大县的美名依赖的是这两条河,农业大县的所有农作物都源于这两条河流的浇灌,以此说明这两条河是泸县的母亲河,生命河。而雪哥最想说的是山与水的关系“因此,只有山与水的完美结合,才会诞生一个美丽的地方”。文章最后,雪哥完全按捺不住地表达了自己对泸县的热爱之情“这就是川南的泸县,酒城泸州的泸县,紧邻长江的泸县,看一眼便忘不了的泸县。”应该说到了这里,我们已经充分感觉到了雪哥的家乡情怀,但雪哥绝不会原谅自己在书写家乡的文章里没有作为一个诗人的诗意表达。在这篇文章的倒数第二段,雪哥完全表现出了一个诗人的情绪,那种对故乡的爱深入骨髓的情绪:“总之,如果我是一株水草,我会长在它们的怀中;如果我是一棵竹子,我会守望在它们的岸边。可是,我不是,我是一阵风,轻轻掠过它们的水面,却感到了它们的澄澈和柔情,我的灵魂和它们同在。”雪哥用诗歌语言、诗歌意象和诗歌情感完成了自己的故乡表达。
当我们将《魅力昭化》和《一山二河》放在一起阅读时,前者是冷静的思考,后者是激情的表达,这便是雪哥的风格。
在这本集子中,我没有去剖析《川南的乡愁》,因为它已经获得第四届冰心散文奖,已经得到了褒奖的定论,剖析显然多余。我也没有解析《新街子记事》,这是我很喜欢的文章,因为喜欢,容易偏颇。我选这两篇是我的用意,我想告诉读者,巨大的情感差异也不会影响一个高手的书写,而最让我开心的是雪哥那些貌似“旅游散文”的散文竟然不是,它给予我的是另一种惊喜!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