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松《森林沉默》:风尘磨尽,苍山不老
他出生在湖北中南部的公安县,与许多从村镇走出来的作家一样,从来没有真正地融入都市生活。武汉这个大都市对他来说始终是隔膜的、陌生的,他仍然是一个“异乡人”。他说:“我一楚人,又生长在荒野里,跟棵野草没啥两样,不过是多年生草本,吸取的是山川雨露,获得的是天地灵感,没有得到过文明世界的眷顾,全靠大自然的护佑,野蛮生长。喜欢什么写什么吧,我从小就喜欢动植物,没什么野性,但有野心——热爱荒野之心。”
于是,他开始用文字建构独特的“神农架王国”,《豹子最后的舞蹈》《马嘶岭血案》《太平狗》《猎人峰》《到天边收割》……人们慢慢认识到,在现代化之外,竟还有这么一块被人遗忘的飞地,还有一位作家,执着书写人与自然的复杂关系。
2020年7月,陈应松最新长篇小说《森林沉默》出版,“人生已过花甲,60岁之前为别人写作,60岁之后是为自己写作。我生活里积累的关于森林的东西太多了,必须有一部《森林沉默》,释放出来,然后再写别的。”这部书2019年在《钟山》杂志发表,当年即获得“2019长篇小说金榜特别推荐奖”“中国小说学会2019年度长篇小说奖”。
陈应松以往的神农架小说也写森林,着重某个人物或动物,“但专门写森林这是第一部”。他倾尽积累,描绘了一幅楚地“八百里群山怪岭”的众生画卷,奇峰林立,云雾缭绕,百兽徜徉,万物生长。“我写了森林和森林里居住的那些人,等于是把自己跻身进去,作为进入森林的投名状,这个小说,是要以诚心打动他们。”
小说的故事发生在“自然森林”与“社会丛林”迎面相遇的时刻:
鄂北咕噜山区的浩瀚森林里,一个猎豹人掘地三尺,挖出镇山石“豹目珠”,瞬间大地摇晃,悬崖垮塌。第二年春天,“天音梁子飞机场”在此地破土动工,村长说,机场一建,外地人就要进山来,山民可以卖药材、搞旅游,等政府办了教学点,镇上住读的娃子们可以天天回家。于是,一百台推土机开上了天音梁子,从此人声嘈杂,森林沉默:野兽开始逃难,村庄开始拆迁,河流开始堰塞,森林开始倒下,推土机沉重的履带将生活了千年万年的种子和根须埋入地下,它们永远不再生长……祖父说,没了田,总得活人,于是叔叔麻古和猴娃出走宜昌,去城里寻找出路,与此同时,女博士花仙老师独自来到森林,她无法摆脱的抑郁症与学术圈内的名利纠葛有关。
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半人半兽的猴娃“獲”,识草木,懂鸟兽语。“他是个通灵人物,以冷眼旁观,见证一座森林沉默的历史。”还有麻古叔叔、老木匠、祖母、干爸、老村长,陈应松走近那些恍若隔世的黧黑面孔、石头与树木一样的人群,写下几近于传说中踟蹰乡野的生民,尽管深山老林里生活艰难,犹如被人类的进化抛弃的遗址,但还有一些遗民耕耘守护着它,像老屋中的老人,他们的简陋生存,托起了森林和大山的气象。“文学的本质是同情,我做的事情,不过是躲在时代的某个角落里,为弱者辩护,写偏僻的题材、偏远的故事、偏颇的情感。”
另一个重要人物花仙老师,从城市走向森林,这条线索牵出平行世界的另一个故事,发生在花仙、导师谭三木和师兄牛冰攰之间。南楚大学生物系主任谭三木教授,曾长达八年时间投入咕噜山区的实地考察中,发现了多种植物和鱼类的亚种、三亚种以及两个罕见的金丝猴群,正是他的考察发现使沉默千年的咕噜山区一时间名声大振,但也最终导致了飞机场的修建。“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他一生呼吁保护咕噜山区的生态环境,生态环境却又因此遭到破坏。”谭三木更不可能料想到,他面临的最大威胁来自学生牛冰攰,后者不择手段攻讦老师,拉拢学界派别与其对峙,牛冰攰的告密与构陷也将花仙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
家园荒芜,他出走城市;寻求救赎,她回归森林。这一出一进,模拟着森林的历史与现实。“人类对天空、荒野和自然的遗忘已经很久了,甚至感觉不到远方森林的生机勃勃。那里蕴藏着生命的奥秘和命运的答案,人只是生命的一种形式,更多的生命还没有从森林里走出来,他们成了最后的坚守者,森林是一块活化石。我们从森林中来,也终将回到森林中去。”
神农架之于陈应松,正如“马孔多”之于马尔克斯、“杰弗生小镇”之于福克纳。他将原始文明、现代文明、后现代文明置于一个显微镜下,审视文明演进中生存的酷烈、生命的异化、社会的病相。
《森林沉默》的故事涉及近百种动植物,包括传说和神话中的奇珍异兽,以及物候、地质、气象与所有对森林的想象。陈应松有一个习惯,在森林里走到哪儿就完成一幅速写,像画家一样,早晨起来看云彩怎么飘过,看阳光怎样打在山尖上,一段一段积少成多。他学习植物花草知识,读动植物的书籍,《森林沉默》里关于森林的知识全都是当得起教科书的,不是凭空想象的。
很多年前,王蒙曾经为张承志的中篇小说《北方的河》写过一篇评论文章,在其中,王蒙不由自主地感叹道:“你再也别想写河流了,至少三十年,你写不过他了。”套用王蒙当年的表达方式,评论家王春林说,在陈应松的《森林沉默》之后,“你再也别想写森林了,至少三十年,你写不过他了”。
陈应松认同托尔斯泰的话:人一旦到六十岁,就应该进入森林中去。“去森林不是为了写作,而是为了生活,安放自己的肉身。”
在小说里,城市生活嘈杂、颓废、忙碌、拥挤、炎热、单调,而无声的森林静静地保存着乡愁,以自然的生态庇护着众多的生命种子。“特别在年岁见长,经受过人情冷暖之后,我唯一的亲人是森林,森林是可以疗伤的,是养人的,是宽厚的,是值得托付和信赖的。”
他用诗和童话般的笔调讲述故事,这是对自然和神祇的尊重,而文字粗粝、凶狠、直率、奇诡、干硬,这种忧患精神与浪漫主义的并存,与屈原开创的荆楚文学传统一脉相承。风尘磨尽,苍山不老,他在森林里看到拯救的希望。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