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山中岁月》:岁月的印证
2010年,陈涛站在老鲁院五楼课堂面对新一届学员,我坐在下面,我的同学都叫他陈涛老师,他是班主任,他不过30岁,我大他20岁。我曾在讲台上讲课,现在又成了学员,这会造成一些麻烦。我叫他陈涛老师,他制止了我,他叫我“肯哥儿”,我叫他“涛哥儿”,很多事他找我,我们之间有种模糊不清、十分混沌、表面轻松实际极其庄重的关系。没错,陈涛庄重、潇洒、大气,庄重的核心是情深义重,是内在的一种张力,一种他这年龄少有的气场。有时我觉得我们之间20年的时间差距消失,我们真的是兄弟,甚至得到来自他的关心时他更大一点,至少在身高上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但又极其庄重的东西。班里有不少诗人,或前诗人比如我,30年前,1980年早春,我在长城脚下面对积雪融化写过一首诗《积雪之梦》,发在《萌芽》上,班里举办诗歌朗诵会,我讲了这段非常“80年代”的经历。我读了这首诗“如果我融化了/就是说,土地不会再沉默/而我,我会歌唱的……”读完我惊讶地看到陈涛眼眶有平静的泪水,而这也正是我内心的东西,一致的东西。我想起我的一位朋友写的一句诗:“诗人醉了/酒从眼睛流出”,我觉得陈涛就是,陈鹏形容陈涛用了“滚烫”一词,我以为准确。
另一个回忆的点:2013年,陈涛告诉我他因工作要调动,不在教学一线了。再后来他告诉我他要去甘南,一个村子,挂职两年,没任何不安,但能够感到他的兴奋。他知道我的过去,许多年前我曾脱离生活既定轨道,纵身一跃有过西藏两年经历。陈涛的一切我都持开放态度,我曾放弃诗歌,创办过广告公司,一切都是经历,一切都没什么,这次当然更是,我好像回望自己。的确,读陈涛这部《山中岁月》我时时想到自己,但又是如此不同。
忽忽两年,就像电影的一行字幕,接着是这本陈涛讲述自己、讲述一个村子的几乎幻觉般的《山中岁月》,我当年去西藏一个小村子时不过25岁,仅仅是一名村中学校教师,陈涛的身份复杂得多。2015年陈涛来到甘南临潭县冶力关镇池沟村是35岁,文学博士,一个小女儿的父亲,一个90开外奶奶的孙子,青年批评家、机关公务员、池沟村书记、诗人、观察者,改变成脱离了既定生活轨道的实验者,最终成了本书的作者。全书16篇,记录多重身份的陈涛在池沟村挂职“第一书记”两年时间所见、所做、所思、所感,见证并身体力行了中国一个村庄以及一个小镇两年来的方方面面的变化。
陈涛住在镇上,骑摩托车下村“田野调查”,但不仅仅是一个观察者,更主要是一个改变者。到村工作后,他多次与镇书记交流,问自己主要做些什么,书记的回答有趣又意味深长:“不着急,你先慢慢适应,慢慢感受。”的确,这话甚至非常有哲理,对一个挂职人员,体验某种意义上比行动更重要。而适应,感受就是扎根,与这里血肉相连。“这样也好。”陈涛沉下来,《山中岁月》写道:“平时我跟随镇、村干部在村里工作,闲时就一个人走走转转。”池沟村群山纵横,经济条件差,“一块块耕地像补丁一样散落在山腰,我常站在山底望着山顶的袅袅炊烟,想象他们的日常生活,那些交通不便、缺水少电、毫无经济来源的日子要怎么改变?”
修路、教育,非常古老的两个现实性问题,人类发展的两个基本单元。修路,搬迁,博弈,“上午与麦场主人达成了协议,道路可以接着施工了,”陈涛写道:“与村口的人家也商量好,补助八百元,让他把门口猪圈拆掉,起初给他四百元,他同意了,后来又反悔了,无奈之下追加了四百元才算彻底解决。”不管怎样,事情有进展,陈涛多少还是有点成就感。但随后这家主人的儿子听说了此事,坚决不同意,说原本要在此地盖房子,提出了极高的条件,成了的事又吹了,路停下来了。主人的儿子提出两个条件:一是全家享受低保待遇,二是用自己家别的地块换一块村里的宅基地。这两个条件根本无法满足,第一是政策上不允许,第二是客观上做不到。副镇长讲完后埋头吃饭,陈涛听完后也埋头吃饭,“大家也都继续默默地吃饭。”池沟村小学校外表看条件还不错,但是当走进三楼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陈涛问校长这间屋是干什么的,答曰这是我们学校图书室。连个书架都没有,只墙角桌子上摆着几摞书,老旧不堪、不适合孩子读。可否做些书架?陈涛问,答曰:没钱。
两年时间在人一生中不算长,但对一个社会学或人类学的某一次田野调查,两年时间绝对算长的。1935年春夏,25岁的费孝通来到江苏省吴江县庙港乡开弦弓村参观访问,在该村进行了一个多月的田野调查,写出了《江村经济》,驰名世界的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为该书写了序言,认为“《江村经济》是社会学里程碑式的著作”。几乎与费孝通平行,1935年27岁的中学教师列维-斯特劳斯踏上了驶向南美航船的甲板,来到巴西支教,期间断断续续做了一些田野调查,后应一家旅游出版社之约写出了《忧郁的热带》,该书既是一部优美的散文随笔,也是结构人类学的典范之作。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人类学继承了索绪尔的结构语言学,将语言学中语素之间的关系引用到对文化的探讨中,认为那些具体的事物是没有意义的,一栋房子是没有意义的,一些精美的家具也是没有意义的,那些刻在石头、木板上的符号也是没有意义的,真正有意义的是他们之间的结构与关系,是以怎样的方式将它们联结在一起,这才是真正重要的。
然而对于《山中岁月》的作者,一切具体的事物都是有意义的:修路是有意义的,埋头吃饭是有意义的,儿子的条件是有意义的,图书室墙角的桌子是有意义的,困境是有意义的,小镇青年的酒事是有意义的……当然,不用说,这一切之间的“结构与关系”“怎样的方式联结在一起”更重要。事实上没有前者的重要就没有后者的重要,这当然包括但超出了结构人类学或社会学,这正是《山中岁月》的不同。适应,感受,时间,生长,慢慢地血肉相连,长在一起,包括了田野调查,是主体,同时也是客体,包括了对自己的“田野调查”以及自身的“人类学”,说到自身的“人类学”我特别欣赏陈涛这段十分自觉的话:
“在北京这个庞大喧嚣的城市待久了,日趋固化的生活里的自己被紧紧嵌在了时间的链条中,就这样身不由己地向前滚动,滚动。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做过许多事,有时将每天所做的事记下来,长长的一排,但过段时间试图总结一下时,又不知道真正做过了什么。没时间回望,更看不清前路。”他说:“想到能有这样一段安静的乡下时光,从固有的轨道中脱离,在一个时间尚未变成碎片的地方学习与思考,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幸事。毕竟适当地跳脱,于人生而言弥足珍贵。两年,看似很长的一段时间,但它在人生的旅程中,却是很短的瞬间。庆幸的是我在挂职之初便意识到了这个道理,所以我不断告诫自己不要虚度这段时间,因为它会让今后的人生具备更多丰富的可能。或许在很久以后,当我回望这段人生的时候,我才能清晰准确地看懂此时此刻的生活,以及深陷其中的自己最真实的内心。”
毫无疑问,未来山中岁月会显示“更多更丰富的可能”,《山中岁月》也会越来越厚,因为会不断印证,《山中岁月》会像陈涛一样高,一样庄重。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