措词背后的态度：谈唐颖《个人主义的孤岛》中10例语言处理
在小说写作中，无论小说家设计了几个人物，无论那些人物是谁，小说家都在兜售自己的人世经验。小说家将自己的经验，分装在人物身上，那些极为个人化的生命体悟，在自觉和不自觉中变形或雾化，一般读者，很难将其剥离并还原。作者通过语言显示的各类经验，比自己的高级，读者就买账，如果还不如自己，读者就一目十行或一扔了之，连骂一句都懒得。
我本来想，读完《个人主义的孤岛》，尝试谈谈小说家个人化的经验和作品之间的媾和。但我通读了唐颖的新作后，发现自己就是那个一般的读者，跟着唐颖跑了一程后，心智有点迷乱。在这种状态下，再自以为是地要去谈谈阅读发现，多半会浮躁、空洞和无建设性。我需要时间再读两遍，去静静梳理这些很有光彩的人物，去细细回味唐颖从容安排的这个艺术饭局。我预设的套路，已经很难发力，我只能改弦更张，变成来拆解并把玩一下唐颖的措词技术。
同样看了一场网球，我已不是戴着墨镜的观众，而是奔来奔去的球童，只是肚子大了一点点。
01
车门打开，小汽车里掉出一条腿，然后，一个男人的身子从车里滚出来。
“掉出一条腿”，从读者直接读取的信息上看，腿和身体好像是分离的，这其实是极为传神的处理。作家利用腿先于身体出车门的一个时间差，凸现了人物受伤后，虚弱至极的病态，这是一个缓的动作，后面的“然后”是不能少的一个语意呼吸，再接一个急的动作“滚出来”。这是类似电影脚本的文字安排，读者如坐影院，享受到了一缓一急的组合节奏。更要紧的是，悬念来得突然而紧凑，画面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点污里玛里。
02
他躲开明玉目光，努力起身，可是身体不争气，沉重无力，动一动便被疼痛遏止，痛得龇牙咧嘴。
“被疼痛遏止”，将疼痛拟人化后，读者立即不自觉地被调动了自己的病痛体验，重温那种不得不这样或那样的病苦状态，然后又退回到画面之外。
03
金玉拿出一张小报，报上刊登一幅漫画：神情恐惧的中国女人看着接生婆抱着的婴儿，那婴儿身上汗毛像动物毛，屁股后面有根小尾巴，一个小妖怪般的婴儿。长着一管大鼻子的洋人爸爸害怕地缩在角落，半只眼珠使劲斜向另一边，不敢直视自己的孩子。
眼珠，通常是不会半只半只转动的。用“半只眼珠”，是大胆强化画面给作家的第一眼冲击。这种坚决的夸张，也让读者先享用完艺术效果，然后再去讲理。作读之间，瞬间有个默契，这又是另一番趣味。
04
她的东方面孔，细弱的身体，害羞的样子……是白种男人想象的完美的亚洲女人，她为了拢住他，对他百依百顺，体贴照顾。
拢，这个动词，是进攻性的谦卑，是用鲜花去占领。我想这是大多女性作家心理仓库里，轻松就能翻出来的一块材料，作家在这里用得含义丰饶。
05
薄薄的瓷器，要在上面钻孔打钉，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因此，这位“铅皮匠”修补瓷碗时，吸引更多路人围观，包括明玉。她对细致的手艺活，是有崇敬的。
我想自作聪明一下，找一个更妙的字眼代替“崇敬”，我失败了。
06
李桑农压低声音，她迎住他的目光，突然惊慌了。
“迎住”，这个词会不会是唐颖的首创，待考。作家用小小的气力，准准地写出了稍纵即逝的人物动态，这和精用新鲜的字词结构有关。因为少见，读者会停顿并琢磨一下，生动的效果，就在其中了。反过来，当你看到“光阴似箭”这种老旧比喻，你想都不想，脑子里就出现一个“快”字了，没有任何形象化的咀嚼。
07
她穿着高筒套鞋，一双比她的脚大了几码的套鞋，走在雨水中发出“廓落廓落”的声音，这是店里的备用套鞋，被不同员工穿过。
套鞋在雨中“廓落廓落”，是大多数人都有过的日常体验，但用这样的字代替一般的象声词，可能是从精确拟声出发，但又生出了一层新鲜的亲近。
08
玛莎深深吸了一口烟，徐徐吐出，她吸烟时享受的感觉，让明玉相信，她是个很容易沉沦的人。
这是一句作家借人物拉人生经验的话，非常意味深长，容量不小。我在这句话下，驻足良久，最后还是觉得服帖，怏怏而去，看来要向唐颖同志学习。如果，全篇多见这样的语言，建议出单行本时，抬高书价两倍，不买，吃亏的是读者。
09
“你不知道吗？鬼没有脚，它们就像风刮起一张纸，飘过来飘过去的。”
明玉便笑起来，用食指点点阿小，嘲笑她：
“要死啊，就像你看到过一样。”
这是一种移植比拟，把一种完全说不清楚的东西，叠化于一种谁都见过的状态，非常精彩。我和唐颖，谁见过鬼？如此看，她的可能性大过我。
10
卢沟桥事变后，很快，炸弹也扔到了上海。
成功的小说语言，总是省去很多说明性的文字，但又不会造成读者解读上的意思残缺。这种省略，不仅仅简化了句子，它留出的空档，也制造了高尚的含蓄。表面上是极短的几个句子相连，假如你尝试把面前的这个意群还原，再用语言组织一次，你多半会发现，这里面是很有技术含量的。这种技术可以模仿，但要娴熟运用，需要悟性、语感和长时间的训练。唐颖的语言很少炫技，但偶尔白相一次，真的很炫。
唐颖的语言是自然的，屡见一些妙想的隐藏，又从未打磨到神经质的地步，真要把小说语言修饰过度，就有点走向工艺品的节奏，满地的砂纸，未必就帮了忙。
语言，最不能藏住作家的身影和状态，俊朗就是俊朗，慌张就是慌张。
（20201017）
（编辑：moyuzha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