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耀明的异质书写与无边想象
1972年生,中国台湾小说家,代表作品有《杀鬼》《邦查女孩》《冬将军来的夏天》等,与伊格言、童伟格等人常被视为台湾“新乡土”代表作家。甘耀明的小说作品常融入客家语、文化及历史,并与民间传说、习俗编织成一篇篇魔幻写实风格的乡野传奇。2002年之前,甘耀明也写青少年成长、讽刺等题材,得到过“千面写手”的评价。《杀鬼》曾获台北国际书展大奖,《邦查女孩》曾获台北国际书展大奖、金鼎奖、第六届红楼梦奖决审团奖。
阿摩司·奥兹说过,每个好故事的开头都是一根骨头。
甘耀明擅长用骨头引诱我们。《邦查女孩》,起笔:“那场夏日战争很有名,有三百一十五人参战,全被‘杀刀王’帕吉鲁的右手摆平了。”《冬将军来的夏天》,第一句:“我被强暴的前三天,死去的祖母回来找我。”这就是甘耀明,甘耀明的小说,饮一口,就上瘾。
选一个周末,有大段的时间,翻开吧。若在平日,若在晚间,精神亢奋,糟糕了,要失眠啦。《邦查女孩》《冬将军来的夏天》早就让我领略了。没料想,《杀鬼》更胜一筹。
志怪笔调描绘风雨乱世
杀人的大铁兽来到“番界”关牛窝了。彼时,帕是个小学生,身高六尺,力大无穷。帕要在水泥桥挡下铁兽。大铁兽长相古怪,咚咚咚,它吐着烟,吼叫着。帕憋满了气力迎接,兴奋地抓着它摇晃,跳到它上面。显然,这是一个奇特的、画面生动、不那么现实的场景。
帕是神,是鬼,还是妖,或是有奇遇的英雄?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是,中国的诗词、传奇、故事、小说,处处皆鬼魅隐现。台湾文学更有偏好。张大春曾在《志怪应逢天雨粟》一文里,说及世局巨变之际,刻意以“天雨粟,马生角”此类荒诞的现象来打造文学世界的情形。以志怪笔调描绘风雨乱世,效果往往比现实主义要更好。
现在,我们邂逅了帕。即将进入帕所处的时空,也就是,中国台湾那段特殊时期。
1895年至1945年,是台湾历史上的日据时期。在这半个世纪里,日本对台实行殖民统治,大量掠夺台湾岛的经济财富,同时,文蚀武吞,软硬兼施,企图把那些影响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的文化——包括语言、礼仪、宗教、饮食、服饰等——植根在台湾人的日常生活里,让台湾“尽化为我俗”。这就是《杀鬼》的主题:化与不化,抵抗与消融,出走与归返。
甘耀明说,那样的生活环境,与现今有了距离,提供了他不少发挥的空间。他笔下的人物并不是活在那段历史时期,而是活在他的小说中,是他大胆想象的,可能有些错误的联想,但他想把人物表现得更有血肉。在我看来,这段历史是通过文学的方式,借助甘耀明极具个人特色的异质书写与无边想象,向我们逐渐呈现的暴烈、残酷又不乏色彩的往昔岁月。
一代人永远的乡愁
帕命硬,出生就克父母,由爷爷刘金福抚养长大。帕的汉名叫刘兴帕,不过很少使用,人们习惯叫他帕,他的番名里也有这个音节。但是,帕的番名全称几乎无人知晓,凡叫出口者皆遭遇不测。这是帕身上的一个谜团,也是土著文化的习常忌讳。名字是一个符号,不可轻易被召唤,不可轻易就答应,它联结着某些神秘的力量。帕还有第三个名字,叫鹿野千拔,是的,这是一个日本名字,鬼中佐认帕作养子,给他起的名。
三个名字,意味着三种文化的冲突与共存。刘金福时常念叨着他的汉名,生怕相隔久远、较少接触而渐被遗忘,在家规训诫时,刘兴帕的全称和呼名的方式,有庄重的仪式感,流露家庭伦理观念。帕很孝顺,这是他身上最明显的汉文化要素。帕后来成了白虎队的领队,负责训练新兵,日本名字是惯常使用的,这种随意性暗示了这个名字是无所谓的,在小说的后面部分,这个名字就很少使用了。他叫帕,就这样称呼吧,这是最合适的。
唐山流寓话巢痕。刘金福祖籍唐山,他的父亲刘道明在清道光年间行商至台,落脚关牛窝,靠种植龙眼发家致富,刘金福曾为一方枭雄,抵御倭寇,在清亡后仍留长辫,在山间守护化作鬼王的前统领。《杀鬼》有很多象征性的意象和诡谲的想象,比如,刘金福的头发,生长力和韧性都是惊人的。小说有处情节,刘金福用头发编织的绳索,把帕捆在鬼屋的眠床上,无法脱困的帕顶着五百斤的大床,带着家禽家畜去台北找人。头发和床的文化寓意,我们都懂得,指向无法割舍,指向落地为家,是那一辈人永远的乡愁。
不可标签化的小说大家
关牛窝是甘耀明童年的冒险地,它范围约十几座山,由坟墓、果园、森林与鬼怪传说组合。甘耀明幼时常在那儿玩耍,此方风景在虚化后构成了《杀鬼》的发生地。在甘耀明的小说里,地方不但是个人生命的开端、家族血缘的纽带、归属感和自我认同的所在,更是他索求的创作性生产原料,地方本身就构成事件。《邦查女孩》里的咒谶森林,就是我们人类的原乡。它被施加了鬼魅的保护色,以各种谣传的口述版本,阻止现代人的进入。《杀鬼》的关牛窝却正好相反,大铁兽(火车)象征着“现代化”进入了这块蛮荒之地,帕被这种物质文明所吸引,不由得靠近,祖孙俩的第一次冲突,就发生于刘金福撕毁了帕正在读的《银河铁道之夜》(日本作家宫泽贤治的经典童话),刘金福要把那些从书里飘出来的日本字赶出小屋。
小说吸收了很多台湾原住民的神话传说。在小说里,泰雅女孩拉娃梦见父亲在战场上被剖开肚子死去,拉娃于是用脚扣住父亲的腰,以己身为绳子将父亲锁在火车座椅上,长达将近两年,这个情节与台湾岛山地螃蟹人的传说对应,喻示骨肉相连。小说有很多处采写了民俗。比如,“天公伯终于青瞑了”,展示地方神灵庇佑子民;“她喊加藤武夫时,没有布洛湾(回音)了”,表达情人分离、寻亲无踪的悲怆。台湾作家对民俗事象的看重乃是共识,即传统的民俗活动(小传统)与儒家思想(大传统)应当都是重要的。普遍认为,中国民间信仰所主张的忠孝节信、慎终追远、扬善惩恶、慈悲为怀等合理内核具有教育和约束社会成员、强化民众结合的“文化看守人”的作用。当异族入侵时,表现得尤其明显,日据时期台湾民间信仰所发生的合群和反抗的现象即为明证。关牛窝的乡民有时显得愚昧,但本质上是善良且勇敢的,自发地帮助帕、帮助拉娃、帮助刘金福,巨大的热情和强大的凝聚力创造出各种奇迹,也使得作品高潮迭起,跌宕起伏,充满戏剧张力。
甘耀明是有着自觉意识的自然世界观作家。在他的小说里,人可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驯养的畜禽有情有义,动物通灵,草木歌吟,连无机质的火车、房屋、桥梁,都仿佛是有生命的。文学界有时把甘耀明归入台湾“新乡土文学”作家行列,他对于土地、自然的关怀,那种审美态度与特定的地域环境相融会而形成的景观书写,熏染着浓郁的台湾风情,生发未受污染的田园景象。不过,这可能是一种窄化,甘耀明是极丰富的、很难归类的、不可标签化的小说大家,他的作品可以有多种方式的解读。
《杀鬼》的叙述采用了谐谑式的笔调,有很多乡间俚语,带着点玩笑的、漫画的味道,然而这部奇异之书的底子是沉郁的,它把那些光怪陆离的民间奇闻大胆地写进小说里,不断挑战我们的想象边界,那些被遮蔽和忘却的历史,变得更加丰满、立体,更加耐人寻味。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