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琦诗里看“大雪纷飞”
李琦说过:“作为土生土长的哈尔滨人,我也和我的父辈一样,成了听不到北风就难受,不下雪就要生病、提不起精神的地道的北方人。大雪和北风,早已进入了我的血脉之中。”她每年都要写到雪,看见雪花,诗人的心会有种隐秘的激动,并且“时而还有/某种心酸的感觉/在人间逗留/见过太多的斑斓和芜杂/这单纯之白,这静虚之境/让人百感交集/让人内疚”(《下雪的时候》)。
随手翻看她的诗章,《高寒之地》《下雪了》《很美,很慢》《当大雪铺地》《踏雪》《雪天日记数则》《这是我说话最少的季节》《生日落雪》之类简洁的标题,都足见她对雪的迷恋。更不用说《我的冬天》这首诗,全诗六个小节,每节的最后一句都是完全相同的四个字“大雪纷飞”。她始终欢喜自己的现实中、诗行间和期许里“大雪纷飞”。
雪一直在下,可诗人童年时“一场雪后,满城银装。那种白/一直延续到下一场大雪的降临”的景象,如今却是“一场雪,还未落地,已变得浑浊”(《我童年的哈尔滨》)。抚今追昔式的语句不吝惜含蓄,也不吝惜直白,却让我们愿意与她一同思考。因了这样的思考,诗人有时望着雪花,“我把自己也想象成雪花/那必是雪花中心事最重的一朵/它要落在树上/那里没有脚印”(《这场大雪》),永葆纯净,不被污染、不被践踏的渴望是那样强烈。
在诗人眼中,一朵接一朵飘落的雪花“就像冬天张口说话了/一句 一句/轻到最轻/竟然是重”(《大雪洁白》),最轻的重量里蕴含着最重的情思与叹息,于是就有了庸常里的神圣,也有了她灵动而深沉的表达——“雪落在雪上”,也就是诗落在诗上,心落在心上。
李琦眼中的雪是美的精灵、诗的纲领。“这梨花的前世/千万只白鸟的羽毛/琴弦上最微妙的颤音/一瓣一瓣飘落/它是另一个世界的歌声”(《雪花》)。古人有“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诗句,而诗人在此加上了“前世”,这样的形容愈加朦胧。雪之形如羽毛般翩然舞动,雪之韵则像是隔世传来的歌声,轻柔、优雅,令人心动。
她笔下的雪不仅是景象也是时令:当它是一处起点时,“元旦,大雪围城/这新的一年/从大雪开始/从白开始”(《从大雪开始》);当它是一处终点时,“看北风经过/看月光经过/看2014年最后的时光/就这样悄然经过”(《风雪之夜看窗外》)。甚至当医生为诗人开出一剂药方时的叮嘱也是说,“红小豆、红枣、冰糖/煨在一起。记住/从第一场雪开始”(《良药》)……
雪是寒凉甚至冰冷的,李琦却常能从中感受到温暖。“下雪分明是寒冷的开始/却常让我心头一暖”,这是属于诗人的暖;“此刻,墓地积雪厚厚/给人感觉,十字架下/这背井离乡的人/正靠雪花取暖”(《外侨墓地》),这是一群漂泊者的暖;“在中国最寒冷的省份/我的祈祷/就像腊月哈尔滨的大雪/洁白地/飞扬”(《致台湾诗人》),这是诗人将白雪的暖意遥寄给南方的友人;“这些冰凉的雪花/却如灶膛里不再燃烧的余火/一片一片/把回忆和思绪/煨烤得松软而香浓”(《这是我说话最少的季节》),雪是余火,让诗人的思绪沉淀下来,将过往的经历与情绪化为缱绻的情思,有了香气;“整个下午。雪下个不停/就像一首诗进入了叙事部分/我用我能写出的最好的字/在纸上,重复写着几个名字/一遍一遍,我想把这些名字写活/让他们离开冰凉的墓碑”(《写下你们的名字》),这是大雪的午后,诗人期待传递却无处可递的心意,那些名字已感受不到的热度,我们还能感受得到。在雪的包裹下,一切都有了光芒。
韩国诗人许世旭曾赞许李琦“把雪写得真美”,说“我一见到雪花,就会想起你”。李琦是那样地热爱白雪,热爱白雪的“白”。她说“我最喜欢的这只花瓶/永远只装着/半瓶清水”,“它装着花的灵魂”,后来诗人在花瓶中装满了雪,“这是最没力气/在尘世开放的花朵/雪在我的瓶中化成了水/那伤心的凉/带着一种从天而降的纯洁”(《我最喜欢的这只花瓶》)。
最喜欢雪的无疑是孩童,天气的寒冷、道路的湿滑都与他们无关,他们的世界里只有白,只有美。李琦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孩童般纯净的心绪,并以敏锐的感知力从微小处写宏大,客观的物象在她的笔下被重新命名,拥有了独特的生命与意识,也自然地蕴含着诗人的温婉情思。在李琦的诗学辞书里,纯洁的极致就是“白”,而“白”的最高级形象就是雪。
正因如此,几乎所有的本色、高尚与神圣都会让她想起这北方的雪。赏望一枝白菊时,诗人感受到的是“从荣到枯/一生一句圣洁的遗言/一生一场精神的大雪”(《白菊》);美妙的童声“就像雪花突然放声歌唱/这纯净清澈的歌声啊/带着雪的清白,雪的寒凉”(《听童声唱赞美诗》);从北方望向更北方的诗歌盛世,她说“大雪如银,月光如银/想起一个词,白银时代/多么精准,纯粹。那些诗人/为数并不众多,却撑起了一个时代”(《诗人》);当一个朋友离去,“他正一点一点地/变成一座雪山”(《一个诗人死了》);在更遥远的地方,“圣贤和诗人,正身披大雪,缓缓走来”(《只有雪,还没有最后抛弃我们》);面对祖母白色的骨灰,她会深情地发问:“知道我喜欢雪花/你最后要为我变成/雪花的化石?”(《祖母,这是你的骨灰》)一切关乎芬芳、诗意、美德和信仰的群喻,她无一例外全部围绕“雪”这一轴心生动展开。
作为诗人,李琦从不将自己置于与世隔绝的象牙塔里,而是一直冷静地观照着现实,这是她最可贵之处。面对哈尔滨冬天里最不可或缺的扫雪工人,她想到的是“在书中或报纸上,他们通常/被称作人民。他们是这个词里/最靠下,最结实的那部分/含辛茹苦,这是他们的常态/舍不得扔掉发芽的土豆/不会去买桶装纯净水/超市里耐心地排队,只为购得/那种限量供应、最便宜的米”(《扫雪者》)。回想往事时,李琦的眼前也会跳荡出刻骨铭心的情境。这份沉痛、压抑,通常被我们称作诗人的社会责任感,是我们高擎起爱与美大纛的力量。
李琦自1977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她的诗被译成英语、法语、俄语、波兰语等多种语言。李琦说:“诗歌看见了、记录了我几十年的生命历程。”“雪”无疑是这一历程中最为连贯、从不知疲倦的意象。李琦不追逐新潮,也不属于任何流派,她不慕浮华、沉静恬淡,只是静静地写诗。诗人自己说:“诗歌写作像擦拭银器的过程,劳作中,那种慢慢闪耀出来的光泽,会温和宁静地照耀擦拭者的心灵。”数十年如一日被反复抒写的雪,也在这年复一年的擦拭中,与银器交相辉映。
李琦说:“我会不断地写下去/那些关于雪的诗歌/我要慢慢来写出,那种白/那种安宁、伤感和凉意之美/那种让人长久陷入静默/看上去是下沉,灵魂却缓缓/飘升起来的感觉”(《下雪的时候》)。我们有理由坚信,在未来的岁月中,李琦高贵的审美会同飘飞的雪花一起,一直身在诗歌高处,一直身在灵魂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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