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的建筑——汤成难的小说和小说观
建筑师想把建筑变成什么样?这当然不是一张图纸就能解决的问题。在这两者的对立和平衡中,建筑师可以有很多决定。“建筑师的主要职责在于仔细衡量得失,做出决定。它必须决定什么可行,什么有可能妥协,什么可以放弃,在何处和怎么做。”(罗伯特·文丘里《建筑的复杂性与矛盾性》)小说家也如此,在一定的审美范畴之内,小说是对不同生活和未知世界的好奇及探索。你可以有很多种选择,每一种都能在技术上做到无可挑剔。只不过,如果完全按照建筑的科学精神,可能只有极少的小说能向我们传达出确切的诗意。好的小说,和好的建筑一样,是艺术而非科学。
因此,建筑师必须是一位艺术家,如若不然,就只能是蹩脚的建筑工。没有精神的覆盖,小说便如同呆若木鸡的建筑,毫无审美的意义。我们感觉一部小说不吸引人,类似于我们感觉一幢建筑不吸引人,那是因为我们不喜欢它模糊难辨的外表,以及这外表之下所隐藏的不讨人喜欢的美学气质。“那么该如何防止建筑以及艺术风格沦为恶意关联的牺牲品呢?我们只需谨记,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时间是它们重新焕发魅力的最重要的因素。”就像汤成难所认为的那样:“一座建筑,必有其使用年限,一篇小说也有其生命长度。”那么构成这种生命长度的内在力量是什么呢?毫无疑问,是它耀眼的精神光芒。我们心仪的好小说,和我们喜欢的建筑一样,能够透过其原材料、外形或颜色,表现出令人赏心或震颤的积极品质。大多数时候,“我们对美的感觉与我们对美好生活之本质的理解是纠缠在一起的”。
汤成难小说的底色是江南的诗意和日常的卑微。她写人生的无奈,写日常的苦乐,有着实录般的俗世影像,但她小说的动人处,则是在烦恼与愁绪的纠葛中对灵魂和彼岸的精神遥望。她对现实生活的展现,像一个画家,把世俗生活的哀与乐、惶恐与安慰,一点点描绘出来,在白色的纸张上留下复杂又迷人的命运轨迹,在这个意义上,她的小说可以看作“人间的写真”。而意义的复杂以及由此引起的不确定性和对立性,也是绘画的显著特点。汤成难的小说,让我们看到了小说和绘画之间存在的交相辉映的神奇力量,这种力量使她的小说始终弥漫着诗画般的朦胧美妙以及不可言说的肃穆意境。
汤成难是日常生活的朴实书写者。她是对日常生活发问,她习惯于追问日常的隐秘和生命的困顿,并有思想的暗影覆盖其上。对于生活中的那些不起眼的小人物,汤成难似乎有天然的亲密感。她用最简单的笔法,写出了我们以及生活的复杂。她不喜欢杂色的铺染,而倾心于单纯的素雅的写真,她笔下那简洁的速写,展现出的是真实生活的原色,她笔下的生活平淡而隽永,有静水深流的温暖。在汤成难所描写的日常的单调和丰富中,存在许许多多平凡和不朽的时刻。
虽身居闹市,但汤成难笔下的人物,都是那些在日常生活中艰难跋涉,清贫而密布着烟火气的形象,鲜活动人,清晰可感。汤成难的小说给人以寂寞的感觉。清寂的孤独似波澜泛起,伸展到无边的内心深处,但这寂寞并不带人走进空洞的幽暗之中,而是留有淡淡的希冀。她是人间苦海的歌唱者。阅读汤成难的小说,会想到汪曾祺,会想到扬州的烟花三月,它们都有自己的世界,一个与他人有关,但又不干扰他人的世界。在汤成难的小说里,“事事物物皆是对的,正正当当的,投身,和音,入这明亮的一体中去”(里尔克语)。
在绘画的肃穆和幽静之外,汤成难的小说里还有一股飞动的能量。她的小说释放着奔腾的灵感,有时甚至是忘我的燃烧。在江南水乡的一隅,汤成难的小说却显示出了令人无法琢磨的西部风情。这种地域上的文化暗示,似乎让她与传统意义上的诗意写作有所不同。在她诗意而残酷的日常里,有着西部的雄浑和壮丽。汤成难的小说是混血的。她的小说里,还有一些梦话的气息。这气息除了天性中隐含的精神质素之外,想必与遥远的西藏也有潜在的联系。汤成难有着强烈的西藏情结,西藏已经成为她生活和生命中的重要部分。她一次次地驾车奔赴西藏,去那个可以生长灵感,可以使精神飞翔的地方。
我在想,汤成难驾车行驶在西藏山路上的感觉,以及那些印刻在天路上的万物的低语,其实是生命和命运的另一种表达。里尔克说:“艺术作品总是一个人于险象环生中的结果,是身体力行走遍所有路途,至于山穷水尽,再无可更进一步的结果。”她的小说,仿若人的灵魂奔驰在西部道路上发出的持续的灿烂声响,缭绕于那蔚蓝而广袤的天空上。好的小说是思想的奔流,能在生活的无意义处,泉涌出温暖的爱意;好的小说也是精神的火把,能在生命无尽的暗夜里,点亮凡俗的星空。因此,即使在汤成难小说最为萧索的生活画面中,我们依然能看到诗韵的流光,她在流动的时空里,以飞翔的姿态,展现了生活中的温柔和暴烈。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