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雨:西西弗斯走向哪里
《西西弗斯走了》主要讲述了三类人在现代社会里的行走与寻找。主人公哲学教授陶一粟的行走始于绝境,因而义无反顾。女主人公刘书空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独立的行走者,去国外留学,又从国外回来,办了一份地理杂志,她好像一直走在自己选择的那条路上。当她知道了陶一粟,一下就有了千里遇故知之感。还有就是以“我”为代表的一些人物。“我”不过是从报社“走”到了地理杂志社,走得颇有些“逼上梁山”之感。这一类人的行走更多是被动式的。无论哪一种行走,都在不同程度上表现出现代人对西西弗斯式窘境的否定与抗拒,以及试图走出去找寻什么的趋向。小说主要讲述的是陶一粟的行走,这里也主要说说陶一粟的走:
陶一粟的行走是从医院开始的,小说也从医院写起。
医院是一个特殊的地方,很多人出生在这里,也在这里死去。生与死在这个地方相会。小说里的医院更加特别,它的前身是一个教会。曾经人们在这里祷告,期望从上帝那里获得救赎,如今人们来到这里,以期从医生那儿得到救治。一个被赋予了神圣意义的权力空间一直在这个地方悄悄延续。小说多处体现了有关医院的隐喻,比如最开始就诊的医生是主人公陶一粟的朋友,小说描写了两者之间一个很突兀的身份转变:碰面时房间里坐着的人和进来的人彼此是朋友,穿白大褂戴白帽子的朋友此时“露出来的脸和手都是朋友的”,而当陶一粟坐到病人看病的椅子上时,他就变成了病人,朋友变成了医生,在他身上游走的那只手也就不再是朋友的手。此时他们的身份发生了质的转变,陶一粟感觉自己在对方眼里仿佛不再是人,而是一具肉体。进入手术室时这种感受更加突出了:“躺在这里,像是把身体端给他们,只能让他们去看。包括两只刚从拖鞋里脱出来的脚。推车⼀动,它们就在那⼀头摇。它们不再是按他的意志在地上走动时的样子。他是病人。说得确切点,⼀具病体。”陶一粟甚至由医生对待病体的态度联想到了刽子手对待罪犯:“枪毙人的时候,他们喜欢叫挨枪子的跪在地上。两边平起平坐,你望着我我着望你,还怎么开枪?”作为医生,在手术室里是不能带上太多的情感因素。可是陶一粟的这些想法也不由得引人深思:在那一刻的医生视角里,病人是否一定程度上是被物化了的存在?医生见过太多生死,生与死在他们眼里还是一样的意义吗?如果人只是一堆组织器官堆积起来的生物,那么人生的意义在哪里?
医院中时常出现的“审判”也同样意蕴深长。检查陶一粟身体的CT机恰好放在了从前教会主教住的地方。在宗教信仰空间里,神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替神开口说话的主教也掌握着绝对的话语权。小说里医院的医生及机器很巧妙地与上帝及主教对应了起来。他们似乎掌握着人们的生死,拥有对病人身体甚至生命下结论的权威,也因此掌握了绝对的话语权。他们一起对疾病下过定义以后,生命好像就真的无处可逃了,他们说你只能活多久了,你似乎便只能躺在床上开始倒计时,把你的身体、你的灵魂、你过往的所有岁月、走过的所有路、未来的所有可能性都交出去,交给那些机器、针管。
在医院,最要面对的当然还是疾病死亡。在医院检查完等结果的时候,陶一粟甚至不愿意回家而选择去了酒店。因为家里熟悉的一切让他坐立不安,日常生活依然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但他的身体里却住着一个巨大的未知,这种模模糊糊的对立感让人无助,仿佛生活无情地继续行进,而他已经被狠狠抛下。死亡就像一个黑暗庞大的深渊。教了大半辈子哲学,书本上的世界如此浩瀚,却不足以抵御眼前的病痛与死亡……
说来,医院倒像是日常生活的浓缩和隐喻,它把对人身的羁绊和控制推到了极致,同时也就把陶一粟对生命的叩问推到了顶点。
从医院出来去洞穴,颇有些海德格尔所说的“向死而在”的意思。
那是一个废弃地下军事工程,他当兵时待过的地方。这一段行走冥冥之中指向的似乎是回归。在面对死亡时的恐惧和虚无里,人下意识想要做的大概就是“回去”,回到一切的原初,回到过往,甚至回溯母腹,回归某种合一体验。就像人遇到突如其来的痛苦或者恐惧时,第一反应是“妈呀”或者“上帝呀”,语义学上一种有意思的一种回归。洞穴是哲学上的一个重要意象,在柏拉图笔下,洞穴里的人只能通过洞壁上的影子来认知世界,以为影子就是全部的世界。小说里的洞穴却是反向意义上的。小说是这样描写陶一粟的回归体验的:“世界像是回到了混沌未开的时候。宇宙中的黑洞无边无际,没有开始,也就没有结束。”“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他的身子里响起一个声音,他要到生满万物的世界里去。他再到那里的时候,你还可以叫他陶一粟,或者叫他陶大军。可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人了。”就像后来刘书空在计算器上不断按出的那个声音:归0。陶一粟回到这里,又从这里走出去,洞穴在这里还蕴含一种“出发”和“重生”之意。
此外,蛇也是一个富含深意的意象。小说中有关蛇的情节格外有趣,陶一粟从洞穴一出来便被蛇咬了,蛇没有带走他的生命,反而在他被救之后,与他身体里的病达成了某种平衡。圣经里也有一条蛇,圣经里的蛇是一个反面的形象,它诱骗亚当夏娃偷尝禁果,使之被赶出了伊甸园。可在此处一联想,亚当夏娃从伊甸园走出来,不正象征着人不再是神的附庸品,从而成了一种独立的存在?这与陶一粟的经历倒是有些契合了,陶一粟也是从过去的生活里出走,从病房里逃出来,在这里获得了一种新生。不知道是不是蛇毒的原因,结果是陶一粟身体里的癌细胞似乎懂得了有所不为,死亡随之也后退了许多。陶一粟由此从地理与心理上走上了他的追寻之路。
陶一粟真正的追寻之路是朝向大西北的雪山和高原的。泰勒斯说:“水生万物,万物复归于水。”那么雪呢?雪是天上来的水,又借着河流流淌出了人类的文明。在那里或许可以体悟到某种神性的和根源性的东西。
他的走首先是一个不断放下与克服的过程。最先被放下的就是各种社会性身份。在火车上他落下了身份证,后来在火车站丢了手机也就没有再要。一个是证明的身份的东西,另一个是与外界联系的东西,对于大部分现代人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东西,无论走到哪里,尤其是在车站这样地方,总能听到广播提醒“带好随身物品”,随身物品随身物品,明明是随身的东西,几乎要取代身体本身。在习以为常的生活里,手上那张证明身份的卡片仿佛才是存在本身,没有了它,人们几乎不能证明自己是谁:“那上头有照片,有出生的年月日和住址,有他的名字,还有⼀串号码。”与此同时人们大多数时候很难感受到自我与他人的存在,人与人的交流似乎变成了身份与身份的对话。就如同不再是主编后的“我”和退休后的老部长聊起地理杂志时,“我”突然感觉这是“我们”第一次聊天,第一次以人与人的身份交流。王小波曾经写过一头特立独行的猪,那头猪敢于无视生活中所有的设置。在这里,陶一粟似乎就愿意做这样一只猪。他在行走中证明了很多东西都是可以丢掉的。
在这之后,陶一粟又丢掉了装在时钟里的时间和装在地图上的空间。“他要的那些钟点都住在他身上。什么时候渴了,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醒,这些不用⼀只钟表来告诉他。”丢掉了钟表,他的时间不再是分秒针的循环运动。接着是地图:“干嘛要拿⼀张地图,照着上面的名字走。仿佛到这里来,就是为了从⼀个地名赶往另⼀个地名似的。”人真真切切地把双脚踏在地上,应该走向哪里脚步自己会告诉你。就像撒在地上种子,它们自己会找到生长的方向。
随身的外物放下了,就该落到自己的肉体上了:“先是鞋子在脚的⼀些部位上痛,接着是路把⼀段坎坷嵌入他的脚踝”,再是肚子:“脚上腿上的事情没完,肠胃又开始闹起来。肚子鼓着不动”,接着一路往上到了鼻子嘴巴:“咳嗽,打喷嚏,流清鼻涕。⼀咳嗽就好像要连 到肺,连到肺上那座城堡”。走着走着,这一组组症状都消失了,肉体渐渐也成了被克服的东西。难怪古往今来那么多宗教信仰里或多或少都有苦修。
再往前,死亡似乎都是可以克服的。在寄给“我”的信件中,陶一粟写下了对星空对生与死的诸多感悟。这时候,他似乎抵达某种神性的东西。
小说多次描写了在大西北陶一粟有过的一些超现实体验,比如雪崩的预兆,通灵性的狗与牦牛,比如对亡者灵魂的感知。一个人存在于世最多不过百年,而自然和宇宙却存在了很久,面对这些的时候,人们不由得会对时间的尽头和空间的极限产生好奇,并对更为超越性的存在进行凝望,感受神性。告别向雪山行进的陶一粟后,刘书空就是:“她本来不信神,这时特别虔诚地念起来: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不知道为什么,念着这个,⼼就安定了。显然,这个世界并不就是我们知道的这些,还有很多是我们不知道的。”陶一粟找到了什么?语言终究还是人的东西,那些超越人类的东西,属于神的东西,是无法言说的。“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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