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德宏《凝望》:融汇文史哲 凝望东西方
就我个人的阅读经验而言,此前似乎没人这么写,也没见过以这种思维方式和多维视角来比较和讲述中国与德国的思想与艺术的散文著作。单是这种比较方式本身,就已算得上是蹊径独开了,而其选择的东西方代表人物,一个个均是“自带魅力”的典型,恰如该书副标题所提示的“一七几几年:曹雪芹康德们的故事”,这本身就构成了一种颇具玄机的“异态搭配”,让人一望而生阅读的欲望。
作者选择以大散文的笔法,来演绎这些哲学、文学和艺术的精深奥义,更使这些原本晦涩艰深的哲学原理和文言古语,变得通俗雅驯,让人读起来虽然说不上轻松,却也不那么累了。由此可以推断,作者写作这几大篇散文,确实是把那些诘屈聱牙统统留给了自己,而把明白晓畅奉献给了读者。
结构全书的关键性枢纽,就在于作者慧眼独具精心编织的那个“时间轴”——它既是一个时代的坐标,又是一个生命的刻度;它无处不在,贯穿全书;它使书中所有出场的人物都有了时间的标记,同时又使遥远的东西方各自获得了“同场对话”的机缘。可以说,正因为有了这个“时间轴”的巧妙设计,才使得原本散乱无序、互不搭界的人物、事件、爱恨情仇、思想论战……顿时拥有了时空上的贴近性和理论上的可比性。
一七几几年,是这个“时间轴”的中心点,却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终止点。作者的匠心就在于,把所有已经出场和即将出场的人物,把先后发生的事件和东西方不同场域中的故事,完全依照自设的“时间轴”来重新排序。举例来说,如果依照年龄和辈分,也许歌德和曹雪芹这两个人并不适宜放在一起来比较,曹雪芹出生比歌德早25年,整整差了一辈;而曹雪芹40岁就英年早逝,时在1764年,而长寿的歌德直到1832年才以83岁高龄离世,两者又相差68年;他们分别生活在地球的两端,同时在世的时间只有短短15年。不过,作者显然更看重的是两位大师的同一性和可比性:他们都是文学家(诗人);他们的生命中都充满了“逃离”;他们都试图揭示“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的内在和外在的根源;他们都是追梦人……这些独属于他们的同一性和可比性,内涵阔大,意境悠长,影响深刻。于是,作者将他们“编织”在自己的“时间轴”上,顿时让不合常理的两代人,变成了处在同一时空下东西方文学天宇中的“双子星”。用这种方式,作者把书中写到的几乎所有不对称的比较对象,都妥妥帖帖地安顿在自己的故事框架中,没有一丝的违和感。这不能不说是这个无形的“时间轴”的神奇法力。
作者编织的这个“时间轴”,固然是以时序为呈现的表象,但其内蕴却并非仅是时间的前后和偶然的巧合。作者在“时间轴”里注入的核心元素是彼时彼地的“思想演变”和“精神觉醒”,作者围绕着“时间轴”所要展现的,实际上是18世纪这一特定时段的“人类思想演变史”,或曰“人本意识觉醒史”。
人的觉醒,首先表现在哲学上出现了新的理论架构。这一脉络在书中是以康德、费希特、谢林、黑格尔,即“德国古典哲学四大师”的思想演进来展开的。必须承认,这是极富挑战性的一件难事,单是通读一遍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对于一般人而言都是难以持续的苦差事,何况还有三位不亚于康德的“思想巨子”?然而,作者却凭借深厚的学术素养和发微探奥的勇气,把这些哲学观念梳理得条理清晰,归纳得简单明了。
相比于德国古典哲学家的庞大理论体系,东方的哲学似乎感性一些,且论述也多是直观的阐发而较少层层递进的推理。全书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作者赋予了写出不朽巨著《红楼梦》的曹雪芹。作者以严谨的考证梳理其身世,以诗意的语言描摹其爱情,以飘逸的文笔展现其追求人性自由的瑰丽梦境,也不吝彩墨勾勒这位旷世奇才的多舛命运。
接下来,作者却看似随意、实则有心地选择了两位行为处事均有悖常情的人物来进行另类的解读,这就是东方的袁枚和西方的席勒。前者在“学而优则仕”的浓郁空气中放弃功名,逃出官场,回归“随园”,悠游半生,活出了另类的精彩;后者本是皇家军队的军医,却费尽周折“逃离”出来,成为一个衣食无着、四处流浪的诗人剧作家,不但以才华横溢的戏剧创作彪炳史册,更以一曲《欢乐颂》昭示出因自由而获得的内心充盈和无比欢乐。在我看来,全书最精彩、也最耐人寻味的章节,当推第四章《袁枚与席勒:孤傲并欢乐着》,这是两位拒绝循规蹈矩、抱定自由心态,不惜放弃所有既得利益,矢志于追求个性表达和人生欢乐的知识分子的典型。事实上,此后在第五章中所写到的东方的“扬州八怪”和西方的“音乐七大师”,还不是依旧沿着袁枚和席勒所开辟的人生道路,在九曲回肠中栉风沐雨,在颠沛流离中披荆斩棘,最终则是“水流千遭归大海”,在追求个性解放和坚持心灵自由这一共同点上“殊途同归”。我尤其欣赏作者为这个终结乐章所拟的标题:“自由心灵,温暖灵魂”,真是画龙点睛、一语中的!
所谓“大散文”是融合了抒情散文、历史散文和文化散文的特点,将“诗、史、思”融汇于一体,以史为经,以诗为纬,以思为纲,三者融会贯通、纵横捭阖。其间最重要的一个表现手段就是“夹叙夹议”。作者的“夹叙夹议”乃至“以叙带议”“以议引叙”等行文手法极为娴熟,那些不经意间“点缀”出来的几句议论,往往令读者心领神会豁然开朗。那些要言不烦、力道十足的议论,在书中比比皆是、不胜枚举。这恰恰是本书中不可或缺的思想性特征的集中体现。
孙德宏担任北京一家报社的社长。我在畅读他的《凝望》时,常常有一种时空错位之感,除了书中人物故事令我感到时空错位之外,我对作者在书里书外的现实角色,也禁不住心生好奇:作为一社之长的孙德宏曾述说过当下报业运营之艰难,也曾委婉地叹息过自己无暇读书写作的苦闷与焦虑。而今,他却悄然拿出了如此厚重的一本专著,我曾戏说这本书是散文书中学术性最强的,学术书中文学性最强的——然而,这两门大学问却都不涉及他的本行新闻学。我不禁猜想,他在管理报业的百忙之余,悄悄抽身而出,躲进哲学、美学、文学和历史的象牙之塔,曲径通幽,迷不知返,沉浸其中,陶然忘归……这,该不会也是对现实诸多繁难的一种“逃离”吧?
这个问题,显然不能由我作答,只能留待作者来自答了。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