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多维时空打量一座雪山
这部书的“大”,首先体现在大历史。作者说:“我试图在世界历史的大背景下打量果洛的历史。”写作定位决定了本书丰富的历史材料和卓异的历史眼光。作者遍稽群籍,旁征博引,从5世纪的《后汉书》到19世纪初的《果洛宗谱》,再到新近的《果洛藏族文化》;从马丽华的《风化成典》到英国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赫伯特·乔治·威尔斯的《世界史纲》,再到美国历史学家L·S·斯塔夫里阿诺斯的《全球通史》,作者随心所欲、顺手拈来的历史著作比比皆是,精彩纷呈,读者则是眼花缭乱,惊喜连连。遑论阅读和吸收这些历史著作过程中建构的史识以及其质量,单单为解析果洛历史所做的努力和功课,就已经让我们叹为观止。但这些只能构成文本的渊博、充分和繁复,真正成其为“大”的,是作者把果洛的历史梳理并镶嵌到世界历史的大格局中。所以该书涉及的历史,不仅是线性发展的单一历史,而且是复线甚至多线的包括家族史、神话史、宗教史、建筑史和生态史在内的综合历史;不仅是果洛当地的历史,而且还是整个涉藏地区的历史、蒙汉的历史,甚至还有世界史。这完全印证了他的断言:“一个人的历史就是人类历史的一部分,一个地方、一个部族的历史,就是世界历史的一部分”。
从逻辑路径出发,解剖果洛样本,不能不涉及它及整个青藏高原独特的地理风貌。事实上果洛人的生活、风俗、历史与宗教与独特的地理交织在一起,密不可分。要写一部关于果洛的书,必先走遍果洛大地。作者为此先后几十次进出果洛,对那里的山岳河流、湖泊草场、部落寺庙和植被禽兽就像自己的掌纹一样熟稔在心。高原冻土的海拔,山岳的高度、长度,冰川的宽度、长度以及垂直落差,草原的面积,古树的年龄,寺院和塔群的位置和数量,甚至分割草场的铁丝网的长度,但凡涉及的地理概况,作者都能用详尽的数字说话。微观的交代如此精确,宏观的描述更加生动。“阿尼玛卿是一列由西北走向东南的山脉,西北缘起昆仑,东南直抵甘川河曲草原,与巴颜喀拉平行,绵延近千里,但是,我们常说的阿尼玛卿雪山并不是它的全部,而只是它的核心部分——玛卿岗日及其延伸段,与山脉的整体走向不同,山脉中段的玛卿岗日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呈南北走向,这样它就可以朝着东西方向耸立,这是日出和日落的方向。”作者好像在苍穹俯视,把绵延千里的山脉走向形容得如此准确和精彩。最让人动容的是,拟人修辞使得他笔下的地理风物闪烁人性和神性的光芒。这既自证了作家推崇的万物有灵其来有自,也使这些地理风物超越物理学意义,上升为精神文化的组成部分。
对自然和生灵的敬畏和信仰贯穿于藏族人民的世俗生活和精神追求之中。但凡有关青藏的历史文化之书,不可能绕开这个现象。本书不仅概莫能外,而且着墨尤多。作者还在本书介绍了藏传佛教在果洛的兴起、发展和流变。间或介绍重要流派的规制、仪式以及建筑特点,同时联结、阐述了果洛乃至涉藏地区的宗教信仰与蒙古、中原的相互作用和影响。但如果仅是叙述宗教历史、寺院、教义、戒律和高僧大德,其实还在狭义的范围之内。事实是作者总能由具体到抽象、由个别到普遍,把人民的日常生活升华为一种情怀,一种精神,向内外两方面拓展:一方面是“如果你想认识大千宇宙,不妨眼光向内,先认识自己,把自己认识透彻了,你就知道大千宇宙”,藉此告诫热衷于过度开发和索取的人类反省的必要性;另一方面是“万物皆有自己的心灵世界,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鸟兽鱼虫莫不如是。因而万物皆有神性,亦有佛性。”“而且大千世界,都是精神的整体,不可分割,生灵万物(包括人类),都是构成这个整体的一部分。”当作家把精神生活本质用于观照世俗生活,用于凝视天地万物时,世代传承的文化上升为慈悲为怀的行为准则,上升为万物平等的世界观甚至宇宙观。出于传统,超越传统,真可谓以怜悯包容为特征的大情怀。
一部书必有它的主题。一部大书必有一个大主题。近年来,土地沙化、水土流失、动植物灭绝和温室效应加剧。全球生态危机加剧。这部书无论哪个视角,最终都指向人与自然的关系。可以说,探究“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既是作者的“写作理想”,也是他的“伦理情怀”。在这部书里,作者“先把人放到自然万物的整体中,再去讲他们的故事”,明确指出人类的膨胀和贪婪造成了许多灾难,人与自然的紧张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尤其是在新冠肺炎肆虐之时,我们读这部书,思考这个问题,就有了感同身受的亲切和迫不及待的焦灼。当然这部书不仅是提出问题,而且还探索了各种可能的解决方案。宏观上作者高度赞同举国家之力,设立三江源自然保护区,微观上作者详述了扎西桑俄“花儿的孩子,鸟儿的孩子”方案。花儿和鸟儿代表了自然,它们的孩子就是大自然的孩子。当以人为中心的生态学,转向以自然为中心的生态学,“自然万物必将迎来全新的时代,那是与人类一同共享天地伦理的荣光”。本书的生态保护宏大主题完全与全书叙写的大历史、大地理等观念一致而且匹配。
作家在后记中说:“就这个文本而言,我还是愿意把它归结为生态意义上的非虚构文学作品,或文化大散文。”作为一个多年写作者,本书的阅读体验非常独特,我仿佛在果洛相互交叉的神山圣湖、悠久历史和神秘宗教的长廊里行进,看到了绮丽的自然及人文风光,接受了浓郁文化的熏陶。而这一切,归功于这部书鲜明而强烈的文学性。作品以文学故事《鹿与猎人》开局,以作者的诗作《牧人》收篇,全书穿插了俯拾皆是的文学情节、描写、想象、抒情、象征和比拟。“一群一群的草原狼和流浪狗整天在牛羊的尸体中间奔跑嬉戏。一群一群高山秃鹫和乌鸦像乌云一样从空中飞过”果洛草原,春天的残酷和勃勃生机在这寥寥数语里纤毫毕现;“如果一头白鹿从远处望见一座雪山会生出什么样的感想?……而在雪山乡,一头鹿随时都能望见一座雪山的,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白鹿定会更加喜欢这个地方,就像洁白的北极熊喜欢北极的冰雪一样,而如果一座雪山远远望见了一头白鹿呢?它会不会也把它当成一堆白雪呢?它们的对视和凝望无疑是一个吉祥的画面。”文学的想象、拟人和类比将性质迥异的雪山、白鹿甚至北极熊纳于一体,这有可能就是乔治·夏勒所说的“将万物纳为一个共同体”。这部书浓郁的文学情调,层出不穷的文学修辞,诗化了这部书的历史、地理和宗教部分,使这些本来严肃甚至枯燥的学术命题变得真实可感,血肉丰满,趣味盎然。尤其是全书最后写果洛黑颈鹤、巴颜喀拉兔子和草原铁丝网的篇章,寓意深刻,隽永悠长,思路纵横开阖,笔法摇曳生姿,树立了文化大散文的新典范。
在藏族传统文化中,青藏高原不是一般的地理概念,尤其是藏族居住区域,被命名为“神圣雪域”。千百年来,藏族人民通过想象、语言、神话及象征符号将地理上的高原解释为“人类学的高原”,使之成为神圣化的精神家园。古岳这部扛鼎新著即是“神圣生敬畏,敬畏生珍爱”的篇章。作者在现代语境下,再一次以果洛为切片,通过典籍、传说、现实等多层次叙述,系统挖掘民族悠久历史文化,深入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对高原文明和自然万物的一次深情书写。这部书再一次强调这块神圣宝地的文化内涵,重申青藏高原不是纯粹的自然界, 而是文化的自然界。是自然造化与人文景观的和谐统一体,是二者相互依存的完美典范。同时,作家通过藏族人民当下生活的细节描写,生动地传达了他们的生活现实和理想,使这片众神行走的高地感性地回到我们的视野之中。这部书不再拘泥于对高原家乡神圣化的确认和渲染,其主要意旨还在于唤醒、警示当代的人们,珍爱这片土地,保护这片土地,使她真正成为人类共同的自然和精神净土。它深刻反映了高原生态环境与人类社会发展的关系,对不断走向生态文明的中国乃至世界都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作家百科全书式的写作,使文本构架宏伟、视野开阔无碍,全书涉及了众多权威的著作,引用了丰富的观点和论据,引典翔实,行文流畅,学术性和文学性交相辉映,自然情怀和人文精神融会贯通,是一部具有浓郁地域特色和阅读价值的读本。它完全有资格成为当代中国自然文学的经典作品之一。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