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故土的河湟之子
“乡愁”是人类文明中最朴素的情感,也是高贵的情感。
青海河湟谷地是青海主要的农业聚集地,先民们一代代刀耕火种,薪火相传,在与外来文化的一次次碰撞与融合中,在与严峻自然环境的对峙与和解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河湟文化圈”,它以农耕文明为主体,尊崇孔孟之道,一直有“诗书继世,耕读传家”的传统,在日常生活中保留着“进退有据、礼数悉备”的各种规矩。由于独特的地理位置,边地的游牧文化和外来的伊斯兰文化及其信仰也杂陈其间,因此文化形态上又有着一种“混血”的意味,他们既尊崇尊老爱幼、勤俭持家的美德,还对各种文化信仰充满敬畏之心。
但在近世百余年以来的社会变革中,随着土地的征迁,生存方式的改变,民俗民风的变异,传承已久的河湟农耕文化体系正处于巨变和消解之中,这既是一个传统的农耕家园丧失、覆没的过程,也是“现代化”裹挟下,一种文明结构、社会结构转型变迁的过程,这种“千年未有之巨变”以不同的方式影响着一个区域社会中的群体和个人,对于一个有着美好乡村童年记忆的人,一个对古老文明怀有虔敬之心的人,这种变迁显得那么痛心疾首,五味杂陈。乡土社会的解体,人文价值的衰落,正在成为触目惊心的景观,而“故乡”的消失,身体和心灵“胞衣之地”的流失,导致的传统价值尺度的位移和内心阵痛,也正在成为影响深远的“大事件”。
李明华的长篇小说《泼烦》,通过一个下乡挂职的“村干部”的视角,对当下的农村生活进行了审视,小说中作为“挂职村干部”的“我”被轮流安排到农户家中吃“派饭”,“我”也借此触到了貌似平静的农村生活中暗含的隐秘真相:如村委书记刘天来滥用职权,大搞权色交易;屠夫王马达为了赔偿款没日没夜地开荒地,妻子却跟别的男人跑了,王家大爷去世后,四个儿子相互推脱不肯抬埋等。小说通过白银香、王家大爷、五保户张家阿奶和村长四个人的死亡带出了当下乡村生活中平静表面下人心的浮躁不安,面对现实利益的困惑迷茫等等。正如作者所言:“桃花乡的千户台村只是当今中国农村的一个截面和缩影,小说里的一些场面和境遇,在当下中国绝对不是偶然的,其真实性已远远超出了小说本身。”
长篇小说《马兰花》是献给河湟地区“母亲”的一曲赞歌。
这部小说里,作者用“马兰花”生命中主要的几个事件作为结构小说的叙事线索,引出了“马兰花”智慧、坎坷而艰难的一生,她智慧伶俐,用自己的智慧和勤劳,一次次帮着这个家庭度过了生死难关;她不畏强权,极力争取,一次次改变了枫洼村婆家的许多陈规陋习;她牺牲了自己的名声,让一家人免于挨饿,从此背上了“偷嫂”的骂名;她忍辱负重,把四个儿女培养成了出类拔萃的人才,充满了远见卓识。这是一部“还愿”之作,整部小说情感饱满,光彩四溢,其中《迷人的香气》《日饱》等篇章书写“荒年”饿肚子的经历和生产队开大会“马兰花”被“陪斗”的经历尤其生动精彩,有感人肺腑的力量,饱含了作者对辛劳一生的“河湟母亲”的深沉情感。
《冰沟》是李明华沉潜多年,创作的一部令人震撼的大作,小说近一百万字的篇幅。这部小说以河湟地区冰沟成氏家族七八代人的遭际,百年的兴衰,讲述了冰沟成氏家族由兴盛走向衰败,最后在工业化进程中消失的命运。整部小说以96岁的成家老奶奶看似混乱其实充满智慧的叙说中展开,小说紧贴着一代又一代人物的命运去写,在娓娓道来中有一种从容不迫的大家气度。这部小说容量极大,几乎囊括了一百多年来跟河湟地区农耕生活有关的,关于地域的、时代的、家族生活的方方面面的知识。这既是一个大家族的命运之作,也是一部河湟人百年遭际的反思之作,更是一部中国传统乡土社会逐渐衰退的警醒之作。
任何时代里面,有根的文学才是真正有生命力的文学,文学的根就是生活,有生活的文学才有生气。李明华善于观察生活,积累生活素材,长期在河湟谷地的农村生活,让他熟悉农村的一点一滴、一草一木,他的生活经验特别宽广深厚,他的小说创作有一种少见的源于生活的“宽度”和“厚度”。他的作品密集地展现了春种、秋收、打碾、狩猎、祭祖、木工做活、社火调研、社员开会、政治学习的乡村生活场景,使作品显得有血有肉,充满来源于生活的烟火气,读起来亲切感人。他的作品中还保留和还原了青海河湟谷地乡土生活特殊的历史记忆,如《冰沟》中成稼茂去陕西、甘肃参加科举考试的经历,如乡绅地主“荒年”里放“舍饭”的经历,如河湟山区里乡绅修祠堂、办学堂的经历,如“耧摆”这一农具进入青海东部农村农业生产的经历。再如《马兰花》中“吃食堂”“大饥荒”的生活经历,《泼烦》中抓农村计划生育超生妇女的生活经历,这些饱满的乡土生活经验为李明华的小说创作提供了无尽的生活素材,同时也为一个世纪以来河湟农村生活那些特殊经历留下了重要的文献史料,这些经历,这些创作前相关资料的搜集考证,使他在小说中书写乡村生活时,显得内容翔实、史料丰赡,行文游刃有余。
在体察生活的深度上,李明华也是非常优秀的,他不仅善于观察生活,还勤于思考。当下的一大批中国作家都在书写“乡愁”,书写故土的消失,家园不在的哀痛。的确,这一主题也从来没有像如今时代这样尖锐过,但大部分作家往往停留在“工业文明”和“城镇化”进程对传统乡土社会的蚕食,对传统人文价值的颠覆这一层面上。很少有作家将这一反思的维度延伸到整个“现代性”兴起的开端,延伸到“乡绅社会”逐渐解体的时刻。这需要罕见的洞察力和“长时段”反思和考量社会文化变迁的能力,这点上李明华恰恰具有非常惊人的洞察力,当然,他的这种见识不是从大量史料的勘察和理论研究中得到的很明晰的一种观念认知,而是来源于对脚下这片土地真正的“贴近”,是从日常的人伦遭际的“贴近”中看到了深远“历史”的投射。在对乡土过往“历史”的“贴近”中,他又触到了那种变迁之因。在他看来,传统乡土社会及其人文价值观的衰落,不是从“城镇化”开始的,也不是从“工业文明”的兴起开始的,而是从一种稳固的乡土价值秩序的改变开始的。
李明华的小说创作,从整体倾向于现实主义文学中“家国”“历史”“人伦”书写这一维度,是从宏观视野里对大时代下个体命运的关注和眷顾,在小说创作中他自觉地承担了一个时代见证人的身份,具有一个作家担当时代命运的品格。他以“小人物表现大时代”的创作取向,着力还原着河湟地区乡土经典生活的原貌,追摩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农人的喜怒窘穷,忧悲愉快,为河湟乡土立传,为湮失的古老文明招魂,体现了一个作家的文化良知和社会担当,有唤醒记忆和反思现代文明的力量。他的小说写作,生活经验丰厚,情感饱满。他丰厚的史地、民俗、乡土知识,他对这片土地上生活的农人的悲辛的关爱,使他的写作获得了相应的“宽度”和“厚度”,充满了“博爱”的胸怀,许多作品,有着关乎自身命运的尖锐痛感,有着对造物生灵,对挣扎于尘世社会的民众的悲悯之情,作品有着真正来自于中国西部农村生活经验的“肉身骨骼”。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