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造学生“芯片”,先造教师“光刻机”
建制派在中外教育界都存在,只是别的一些国家在寻求改变方面走在我们前面。比如美国电影《音乐之声》(1965)和《死诗人诗社》(1989)都是在褒扬“另类”教师。袁敏在《收获》杂志上发表的教育专栏《燃灯者》,展现了中国城市时代几位这样的教师,不妨称之为”情怀派”。
《燃灯者》从对几位北大荒知青教师的追踪开始。那是个奇特的年代,你每远离一步,它就展现出一点新的东西让你思考。如今四个现代化早已实现,却不见有人庆祝,关注教育的人反而发现当年村庄土屋里的教学碰巧是一种不受考试驱使的实验。那是一个学生可以早早放学提着筐子去给猪羊找草接触自然的年代,一个书包里只装一支铅笔三四个薄薄书本的年代,一个情怀渗透在日常生活中的年代。《燃灯者》想让我们思考的是: 在中国人的居住格局全面城市化以后,我们还能不能适当继承当年那种较少功利竞争,更多人文情怀的教育方式?
作者袁敏也说是受了知青教师的激励才去如今的学校里寻找故事。“我去的这所国际学校……从全国甚至海外,网络了一群很另类奇葩的老师,他们的教学,几乎个个都不按常规套路出牌, 而是八仙过海,各有招数……可没想到却深得孩子们的喜爱。我想做一个潜伏着,会会这些奇才高人。”
陈立群是一位以扶贫办学著称的校长,但他到了贵州首先保住和重建了一所“书院式学校”(权且指山乡或城市里有老旧风貌的学校)。书院,多么古朴典雅的形象,但如今中国的学校全是新的,四四方方的墙里四四方方的楼。中国人似乎没有多考虑大学应该是什么样子,直到有一天忽然在人家国家里看到了延续二三百年的乡间古老校园,才发现学校原来可以是这样的。所以我宁愿给扶贫校长一个新头衔:“书院校长”。我们看陈校长的原话:
“我刚来的时候,就是站在这个台阶上,看学校四周的环境和远处的风景。校门口那条河叫翁里河,河背后的山叫狮子岩,山上有大炮台、东山寺,山后有文昌阁,这所学校山环水抱,是藏风聚气之地啊!
可是,在许多人眼里,钱是第一位的,商品房赚钱呀!房子盖在风水好的地方,更能赚大钱!所以,翁里河两岸一幢幢商品房拔地而起。原来翁里河这边也都是在建的商品房,挡住了学校的视线,学生们看不到河,也看不到山,看到的只有水泥森林。这怎么行呢?”
经过陈校长一番争取,那些挡视线的商品房居然给拆了。陈校长本来可以发挥影响力另选一个地方建一所全新的四方学校,但他就是要在这所老学校的原址上办学,情怀使然。
陈校长在这个相对贫困的地方办学的首要目标是让孩子们有学上,高考反不是主要任务。正因为这样,他这个学校社区才有另一种师生关系, 他能把主要精力放在给孩子们家庭式的关心,学校才能有许多师生课外互动。这一个鲜活的社区,有趣的社区,一个校长不必忙于各种工作检查,而是在食堂宿舍里和日常生活中给学生个性化关怀的社区。
《燃灯者》中的另一位主角是被学生称为“巴大叔”的小学科技老师陈耀。他最早在一所乡村小学把自己的旧车改成“科技大蓬车”,载着孩子家长在山水田园里观察学习,大受欢迎,十分风光。后来他的教学法并不被校方认可,所以转而应聘于目前这所国际学校:
“他发动成立的‘一千零一夜家庭实验室’目前已经有两万多个,抖音号上粉丝无数,影响力遍布全国;他主持设计的‘山水田园课程’,改变了一所山村小学的生存状态,让那些曾经对落后、贫瘠的乡村教育新生绝望,几乎都想离开的校长、老师们又一同坚守下来;他创意搭建的‘印象巴学园’‘创客之夜’‘茅山论剑’等科学研讨和探索交流平台,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学生和家长。“
巴大叔虽然是在国际学校出名的,但他的教学法却是自己原创的,并不是国际学校培训的结果。这说明中国不缺能够用互动式和参与式方法教学的教师,主要还是看校方是否鼓励这样做。千里马常有,能让千里马跑起来的场地不常有。
巴大叔教学的主要特点在于以学生为中心。这是发达国家教育领域在培训教师时最常提到的一个术语。其他术语包括”互动型” “参与型””交际型””任务型”等。以学生为中心,就是要培养学生的兴趣和自我前行的动力。最高明的老师着眼于培养学生的学习兴趣和学习动力。任何事情一旦成了兴趣,就不再是负担。严格要求是必要的,但要防范的是教育管理者和教师据此把教学责任推给学生。“严师出高徒”这个说法在现代教育中就应该受到质疑。只强调严字就难免把责任推给学生:你学不好是因为你不努力。应该改为“良师出高徒”。
现代教师要千方百计地研究怎样让学生用最少的时间和最科学的教学法掌握某种知识或者获得某种技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教师是为学生服务的,这就是以学生为中心。我们看看巴大叔的一个范例:他“打破了住校生一般都在教室晚自习的传统,让同学们离开书本,走进生活,发现问题,寻觅答案…… 一下子就吸引了众多孩子们的参加,到后来连家长们都纷纷参与进来。”
巴大叔们的教学理念是:教育目标本身要体现多元化,也就是按照孩子不同的兴趣来培养他们,要允许孩子按照自己的兴趣来发展。希望孩子考上名校是中外各国家长的共同之处,区别只在于,在一些教育发达的国家,家长和社会给孩子留出较多的发展自己兴趣的空间,而中国目前给孩子留出的空间非常小。巴大叔举出的一个例子是:有一位学生非常喜欢用木头建造廊桥模型,而这个模型和他的木匠工具却被他母亲一把火烧了。
这样围追堵截孩子兴趣的做法在现实中不胜枚举。我们留神一下:有几个语文老师撇下模拟试卷和模范作文,去亲自给学生推荐最新出版的书籍?当一个家长看到一篇有意思又适合孩子读的微信文章,有几个能想到晚饭后跟孩子一起读,并跟孩子一起讨论讨论?“课外书籍”这个说法是有“歧视性”的,它把学生的阅读范围严格分为教材与课外书,结果教师把一学期时间花在一本教材上,而其实不知道课外书籍跟课内书籍本来不应该人为地隔开。只要老师找到了孩子们喜欢读的书,设计出适合学生的学习活动,它们对学生就不是负担。
最有理由施展创造型教学法的应该是语文、历史和地理这样的人文课程的老师。学校何不在制定一学期的教学计划时,就安排一个春天的傍晚让各班老师带学生去一条河边探讨《春江花月夜》这首诗?语文课除了教语言文学知识,还担负着培养学生艺术修养等美学和情商的责任,首先应该花大量时间阅读最新出版的书,选择适合的推荐给学生。这也是发达国家英语课老师的做法。同样,历史老师应该找一个周末带孩子家长一起去当地一个重要的历史文化地方去上课,地理老师完全可以带学生去考察本地的山川河流田园。
以学生为中心的互动式教学是一种“动态学习”。我们的教育中有太多的静:我们的教室桌子是固定朝前的,而在教育发达国家的桌椅是摆成半圆形或马蹄形的,是能移动的,让教师能走到每个学生前,也便于学生之间换位子互动。新世纪初大量留学生涌来的时候,中国的高校发现我们教不了对外汉语,所以从国外请汉语教学法教授来培训汉语教师成了常态。原因就在于我们缺乏以实际能力为目标(不是考试为导向),以互动为方法的“另类”教师。我们的学生不是坐在教室里听课,就是坐在家里写作业。
笔者曾看到一个学院的排课跟中学一样,从早上到下午,甚至还规定有晚自习。有人答曰这样学生就不会去打游戏或者乱跑惹事。这也是静态一派的解决办法,反正就是你多花时间坐着,别站起来走动。静态法当然容易操作:没事,学生都圈着呢。但怎样在充满干扰和诱惑的现实中培养学生管好自己,本来就是大学时代应该学习的能力,不让他们接触现实怎能学会?学校可以让教师从静态讲课变成为带领学生设计自己的研究项目,完成调查报告,或者阅读指定的书。只要教师在课后动起来跟踪指导学生,同样可以使学生忙于动态学习。
作为纪实文学作品,《燃灯者》的目的是以轻松愉快的叙述方式吸引读者思考这方面的问题。读者跟着它跑了一趟山川田园,包括谢灵云的家乡, 也看到成功掌握创新教学法的老师在做什么。这些老师对自己课程和教学充满兴趣,全身心投入,花多少时间进去都不在乎。他们首先是有趣的人。许多传统教学方式的老师也是全身心投入教学的,只是他们非常勤奋地带领学生投入到一种叫苦连天的机械性劳动中。
教学法跟许多因素有关,这正是教师光刻机难造的原因。中国的教育教育问题像是掌握了太极,让你找不到将其打倒的着力点: 你怪教师的时候发现是学校让他们这样教的,怪学校时发现教育体制是背后的原因,怪体制的时候发现家长支持体制,当体制想做点变化时却发现不能操之过急,因为大多数普通家长认为高考是一个公平的尺度,在社会诚信建立起来以前不能取代,否则马上会有教育机构收费帮你的孩子得一个什么大奖,或者小学就能研究攻克癌症的证书。
“国国有一本难念的经。”中国最难的经恐怕莫过于教育。芯片难造,但至少是可以预期的,有谁能预料中国何时成为世界上最吸引国际学生的教育大国? 目前来中国的学生主要是学习汉语的,等到国际学生把中国当成攻读各科学位的首选国的时候,等到中国孩子不再为绕过高考而出国留学的时候,中国才算真正崛起了。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