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杨:在想象的旅途中激活语言
一方面,这批作家的想象力各具特色,使作品既不晦涩难读,又不失审美的层次感。作家的想象力并非凭空而来的,它源自对生活的细致观察和深入理解。高上兴的短篇小说《收月光的人》是一篇天马行空的作品,想象力极为丰富的同时,又有着鲜明的现实忧思,这主要体现于小说中的月光的隐含意蕴较丰富。作家也许赋予了它特定的内涵,但它又可以使读者依据自身的经验,在开放性的阐释空间中理解。在小说中,收月光的人和多一爷爷的不卖月光形成了隐秘的精神联系,念兹在兹的是流失的美好。而陈锦丞的《身份》,则显示出想象的诗意气质。在群众演员的身份转换中,“我”对“她”那份建立于轻盈泡泡上的美好想象,被人物角色的身份限制所打断。演员身份的信念感,使“她”从生活中的“泡泡女孩”变成了剧情中的“地下党”,而无聊琐碎的生活中原本那一抹亮色,也就随之消失,最终改变了“我”对环境的感知角度和想象方式。谢青皮的《欢喜》是一篇带有软科幻色彩的作品。作家的想象力却不止于表面上对浓积云掉落的描写,更在于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结尾被“欢喜”二字轻描淡写地带过。小说不乏作家生活经验的审美转化,但其审美意涵集中于精巧的转折。它使原本平面化的生活书写,因尸体的出现而向人性与情感的纵深挺进,也令人理解了女主人公母女之前的言语和行动逻辑。
余静如的《夜班》,用极其细腻的笔法写出两代人之间的代沟,从日常生活出发抵达亲情深处而令人动容。小说所用的情节结构并不罕见,不过于年轻作家而言,能用如此规范的方式写出一篇引人入胜、不落窠臼的小说并不容易。在小说中,作家的想象力在于她能从日常生活的细节,引出被鸡零狗碎的生活遮蔽的心底深情。在新世纪文学中,特别是青年人的作品中,代际冲突并不罕见。然而,这样从激烈的冲突而流转于代沟背后的爱,却并不多见。亲情是一种主流情感,写亲情要抓住读者的心是有难度的。故而,作家的想象力不限于情节,更在于情感穿透了代际冲突的表象,在反差中让人感到坚硬的外衣下那未曾被发掘的柔软。
余退的几首短诗充分发挥了自由联想的现代诗技。虽然几首诗歌的主题各不相同,但诗人的诗风已较为成熟。其诗歌的张力来自日常化的意象经过自由联想而转为抽象的意象。这对作家的想象力的考验不仅在于意象择取,更在于捕捉两类意象的关联点,将之有机融入诗歌的意境之中。如《锯齿状》中从“微刺进入我的指尖”到“从地底嵌入天空的芒草”,抑或者《断裂的预警》中,从打火机点着枯叶,到期待“失真的孤焰”“映照出野蛮”。可以说,诗人总能以自由联想为抒情主体的移情提供逻辑支撑,从而激活意象的能指,将具有隐喻或象征意义的意象置于诗歌的合适位置,较为自然地延展意义空间。子禾的长诗《逝去的春夜——读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在当下的图像时代,别具一格。诗人以诗“读”图,不仅透过静止的历史画面,回想风云诡谲的南唐政治,还读进人物内心,读出浮华背后的隐痛。诗人以第二人称“你”建立起抒情主体与人物的对话关系,拉开了诗歌的时空结构。这不仅有力地赋予诗歌的时间以流动的节律,还从图中的空间延展至南唐历史,表达了对历史兴替与人物沉潜的喟叹。诗人引入而又跳出了历史传闻,从自己对历史的理解出发,延伸至南唐国破后,“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李煜与早逝的韩熙载,写出了他们在风雨飘摇和家国之伤中,那份异质同构的战战兢兢。
另一方面,这批作家的语言有着相通的气韵,又有自己鲜明的特色。浙江作家秉承江南文化的温婉,形成独特的语言气韵,具体表现在叙事节奏的平缓与抒情语调的从容,而这批青年作家又增添了这一代青年的风格。在子禾的诗中,抒情主体面对历史,不仅从静态的夜宴图读出了动态的想象,更将自身的情感潜植于精致的意象之中。诗歌靠语言中含而不露的情感与意象的组合,构成意象和意境的层次性。静态画面的意象在语词修饰下而形成了动感,如“鼓点多么迟疑”“减缓了舞姬的激情”。抒情主体所“理解”的画外之音,特别是盛宴背后的苍凉,亦借助“暗淡的夜莺”“夜半的迷雾”等而传达出来。余退的几首诗都指涉抽象的概念或情感,但又基本落点于被忽略的生活意象。这两套意象符号从属于两套语言,却总能自然过渡而水乳交融。此外,破句分行在有些诗人那里是故作玄虚,而在余退笔下,则形成了较为鲜明的抒情节奏。被打破的句子在其诗行中,与前句的语义关系往往比较紧密,比如“思维上的反叛。蓝色的反叛/从未停息过,就算是……”便未因分句而使人感到突兀。
在《夜班》中,作者写的是母女的生活冲突及精神和解。作者并没有在述谓成分中调取情感性词汇宣泄情感,却依然能写出更为感人的作品。自新概念以来,依靠修辞而抒情是青年作家处理语言的重要方式,而像作者这样把情感力量隐藏在看似未经修辞雕琢的语言之中,则充分体现出作家的语言功力。小说逐渐缓和的情感节奏,依靠的是作者准确把握对话和叙事语言的弹性,完成了外部叙事和内心描写间的变奏。从最初的外聚焦对话以及精心选取的动词、形容词,到中间平铺直叙的日常生活和一笔带过的内心书写,再到最后内聚焦叙事时,作者将浓烈的情感凝聚于冷静的细节描写,语中无情胜有情。而在《欢喜》中,作者虽然也有不少对生活的白描,但其语言习惯是用短句写出生活的庸常与琐细,从小说开始的剥橘子便是如此。这样的语言处理未必是刻意的,但从审美效果上看并未给人以破碎感,这是因为作者叙事逻辑的连贯,用密集、短小的述谓成分串联起任务的思绪或行动。谢青皮的语言才华在于他能将语感和生活状态有效匹配,用漫不经心的语言写出无所事事的生活状态,正因这种语言的“轻”,反而能达到以轻击重的效果,加重了小说结尾给人的战栗之感。
相对于此,陈锦丞在《身份》中所用的语言则显得更为复杂。作为“九五后”的散文家,其语言虽轻逸而又不乏深度。难能可贵的是,他没有掉书袋式地表达哲理深思,而是充分发挥了形容词的修饰功能,拉长了句子也拉长了文气。其以精致的短语作为主语和宾语,指称性成分的对位修辞,增添了诗意的节奏感,使字里行间流淌着深沉意绪。而在《收月光的人》中,高上兴展现出豪华落尽见真淳的语言功力。小说人物对话语言显示出人物的执着与认真,而叙事语言除了少数几个语词是特别处理过的,大多平实质朴,以生活化的语言写生活场景,反而给人静水流深之感。此外,他围绕“月光”这个特定的意象展开小说凝缩复杂的思想意涵于其中,又让“说到底,我是吃亏的”这句话在小说中反复出现,使读者遐想连篇,使小说余味悠长。
当然,这些青年作家还在成长,他们的创作也难免有不足,如小说请节逻辑偶尔缺乏细节的支撑,个别诗句的技术痕迹略重了些。不过,他们的创作路径是可行的,走下去终能走出自己的一片天空,从才露尖尖角的“新荷”,成为浙江乃至全国文坛的中坚力量。
(编辑:moyuzhai)